感悟充闾

山河灵秀 芳草歌诗——读王充闾先生著《青灯有味忆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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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7 10:03:35  阅读次数:1640 次

山河灵秀  芳草歌诗

——读王充闾先生著《青灯有味忆儿时》


邰育诚

 

我们都喜欢诗,至于诗和诗人是怎么产生的,也能讲出很多道理。前几年,王充闾赠我一本他写的书《青灯有味忆儿时》,是他童年、少年的回忆录,是一部诗意的散文。我读后,对于诗和诗人的产生有了活灵活现的感悟。就此,我讲一讲,希望与朋友共赏。

红蓼黄芦接远烟,一灯幽渺伴髫年。

茫茫旷野家何处?记得青山这一边。

这首诗,写在书的开篇之页,是生长他童年的故乡。

青山,指的是辽宁名山医巫闾山,充闾的故乡座落在山的东南麓,村名叫狐狸岗子,早先这里仅有几户王姓人家,叫小王街,后来也只发展到几十户。

村前,有一座山,山上是原始森林,沙山前有漫无边际的芦苇荡,清澈的小溪流绕其间,这里还是野生动物园。沙山上、芦荡中有无数的野鸟,年幼的充闾也能一口气叫出十几种鸟名。动物们白天在沙山和芦荡中休息,夜间便出来巡村。一阵惨烈的鸡叫声惊醒熟睡的人:“又抓鸡了!”也不说是谁抓鸡,也没有太多惊悚,翻个身,又睡去了。天上有盘旋的苍鹰,水中有潜跃的鱼鳖肥蟹,构成人们口中食的一部分。

冬天,暴风雪会把茅屋掩成小岛,杨花和芦花飞舞时节,小村又会形成琼瑶世界。雷霆天火把古树烧成擎天黑塔,其它树木仍然遮天蔽日。充闾童年和小伙伴们在小河里,滚成小泥鳅,他嫂子会剥下他的衣服,在河里洗净,在草丛上晾干。

这里还有一个美丽的神话:有一年夏天,洪水泛滥,一尊观音石像漂然而至,于是洪水便退了。在山上避难的人要把观音像请进一处洞府供奉,然而,洞府矮了一点,观音老母就甘愿歪着脖子进了洞府,至今还护佑这一方生民。

原来,共工、祝融、伏羲、女娲都来过这里。山川钟灵秀,人,就生于斯,长于斯,搏于斯,歌于斯。

不羡王公不羡侯,耕田凿井自风流。

昂头信步邯郸道,耻向仙人借枕头。

这是充闾的父亲德润翁的一首诗。

王充闾祖籍直隶大名府。曾祖父因为打死了恶霸的独生子,遭官府问罪。三个子侄连夜潜逃,闯了关东,一路寻宗访祖来到小王街。这里的王姓人家是战国时代燕国太子丹的后裔,原为姬姓,住在辽阳,也因为避难,来到这个村子,也把燕赵的慷慨悲歌的基因一代一代传衍下去。充闾的父亲有本能的乡土之情,大名府虽然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可他还是去了三次。有一次路过邯郸,专程到黄粱村的吕公祠转了转。那里曾经有个叫陈潢的书生,半生潦倒,在吕公祠写下一首牢骚诗:

四十年来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

我今落拓邯郸道,要向仙人借枕头。

充闾的父亲反其义写了这首和诗,表现出一股倔强劲。

充闾说,他父亲是草根诗人。为什么呢?充闾的祖父三十七岁就去世了。他父亲十一岁,刚读了三年私塾就辍学了,去给大财主何百万家做佣工,扛活十几年。

何百万的大少爷每到冬天就到锦州请来说书人,整天吹弹说唱。当地流行一种叫子弟的民间文学,充闾父亲在侍奉大少爷的同时,也受这种民间文学感染,以后回到家里,一边劳动,一边研习子弟书。老人家博览群书,经史子集,诗词曲赋无不阅读。因为胸怀豁朗,眼光远大,常为乡亲排解忧患,也是一方的贤达之士。然而,非常不幸的是,充闾的父母遭受到致命的打击,充闾的姐姐和两个哥哥相继殇逝,以至于老人家有“四届三伸通变数,七情八苦伴劳生”和“晚岁常嗟欢娱少,衰门忍见死殇多”的诗句。渐渐地,老人家对于子弟书由兴趣上的痴迷,到以子弟书寄寓情怀,抒发痛苦,连吃饭、睡觉,劳动都在吟唱一些苍凉悲壮的曲调。充闾写道,有一天,父亲带他去旷野割草,就高唱起元朝白朴写的曲《沉醉东风》:

黄芦岸,白萍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

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

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

不识字,烟波钓叟。

 

还有,老人家还喜欢唱郑板桥的《道情十首》的第九首:

吊龙逢,哭比干,

羡庄周,拜老聃。

未央宫里王孙惨。

南来薏苡徒兴谤,

七尺珊瑚只自残;

孔明枉作那英雄汉,

早知道茅庐高卧,

省多少六出祁山!

因为子弟书是诗词曲,经常吟唱,老人家自己作诗,也自然都合乎格律。只是老人家的诗随写随扔。晚年,充闾要给他收拾整理起来,老家人不同意,说:“我是庄家院的老农,本分就是种地。为人不能忘了本分。”

然而,芳草萋萋。父亲的诗情诗性怎能不熏陶儿子!

 

秋天映长天,黄花似昔妍。

绿窗人去远,相见待何年?

这是充闾怀念他的塾师刘壁亭先生和师姐刘小妤的诗。

王充闾先生,一九三五年生人,以他的年龄何以能读私塾呢?充闾的故乡狐狸岗子村,不仅是野生动物的乐园,还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大日本皇军”和伪满洲国不屑也不敢到此地来。所以,这里没有学校。堂叔王德树为了孩子读书,在家设了私塾,请自己早年的朋友刘壁亭先生担任塾师,教授自己的儿子嘎子(大名王庆槐)和心爱的侄儿充闾。

王德树先生,绰号魔怔,充闾叫他魔怔叔。这魔怔叔自幼饱读诗书,经史子集、天文地理、礼仪民俗、百草鱼虫,无不通晓,是个博物学家。魔怔叔早年曾在旧军队里作事,因怀才不遇,痛恨打内战,从军队里开溜回到家乡,也不给伪满洲国作事,四十岁就在家隐居了,他的思想精神不为世俗理解,被送绰号“魔怔”。刘壁亭先生学识渊博,治学正统,作过府、县地方志的修纂,也因为不给伪满洲国和日本 鬼子作事而回到家里。

书馆设在魔怔叔家的东厢房,窗外有高高一树马缨花,檐下有一串风铃。老先生进门,书商也跟了进来,是安东诚文信书局的。刘老先生因为这家书局推销“王道乐土”、“日满亲善”一类汉奸书籍,因而不买,板起脸:“送客,明天也不要来了!”自己到镇上为学生购了一些书。不管外边的学校如何,刘老先生自是拿着中国的经典来教授两个学生。

刘老先生治学严谨,要求学生练“童子功”,每天都有晚自习,要背诵当天学的课程。魔怔叔也予以配合,还教充闾念一首诗:

读书切戒在慌忙,涵养工夫兴味长。

未晓不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

刘老先生的教学理论和文学理论是这样的:“只读不作,终身郁塞。”儿童如果一味地强记、硬背,而不注意训练表达、思考的能力,头脑里的古书,横堆竖放,越积越多,就会把思路塞得死死的,像《孟子·尽心》所说的:“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小孩子也是有思路的,应该及时引导他们,通过作文进行表达情意、思索问题的训练,于是,老先生要求学生作文、对句、写诗。老先生强调对句。他说,对句最能显示中国诗文的特点,有助于分别平仄声、虚实字,丰富语藏,扩展思路,这是诗文写作的基本功。老先生还讲,对句,要分清虚字、实字。一句诗里多用实字显得凝重,但过多会流于沉闷;多用虚字显得飘逸,过多则流于浮滑。老先生出了个“急雪舞回风”的下联,让学生对出上联。充闾对:“衰桐存败叶”,老先生说把“存”改成“摇”,但亦未尽善。他翻开《杜诗镜铨》,“急雪舞回风”的上联是“乱云低薄暮”。先生说,古人作诗,讲究层次,先写黄昏时的乱云浮动,次写回旋的风中飞转的急雪,暗示诗人怀着一腔愁绪,已经独坐斗室对雪多时了。

有一次,刘老先生带领学生远足,看着车马行人匆匆来往,出了上句:

车马长驱,过桥便是天涯路

先生把充闾的对句加以改动,成为:

轮蹄远去,挥手都成域外人

两个学生都说好。先生说,就平仄相协和词性对仗要求,这个下联合乎规格。但是,不妥之处也很明显。这里的“轮蹄”与上联的“车马”相互对仗而意思相同,而且整个上下联的含义也大体一致,上联说的是出门远行,下联是重复或者延伸这个意思,这叫“一顺边”,也就是古人说的“合掌对”一人的两只手,长短、大小、形状全都一样,合在一起,没有区别。作诗,拟联出现这种现象是个大忌。对于《笠翁对韵》中的例句,那是着急于讲对句的规矩、方法,而非作咏诗、对句的示范。要设法从另一方面去作文章,比如,讲归来重见比较好了:

襜帷暂驻,觌面浑疑梦里人。

先生又说,这个下联也并不理想,“襜帷”二字其实说的还是车马。先生还说过:高明的画家总要在图像之外给人留下一些可供思索的东西。

刘先生的教导,所述说的理论,今天看,对于我们学诗也很有指导意义。

充闾还在先生的要求下,写了《花云》和《灯笼太守》两篇文章。《花云》写的是梨花,书里收录的是《灯笼太守》。所谓“灯笼太守”,我理解,即年终岁尾,官署放假了,指派一名临时负责人,管理村上过年时的一些事务,老百姓称之“灯笼太守”。这是一篇文言文,文章的铺陈叙事议论,以及文章的布局结构都很清晰妥贴,别说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就是成年人写的,也无可挑剔。先生还要求在文章之后附一首七言诗。充闾写道:

声威赫赫势如狂,查夜巡更太守忙。

毕竟可怜官运短,到头富贵等黄粱。

诗的立意、结构、韵律都很纯熟。

充闾读了八年私塾,从六岁到十三岁结业。当年,是在这间书馆里向先生行拜师礼;今天,又在这间书馆里向先生行辞行礼。父亲赶着牛车送刘先生和他的女儿小妤离开书馆回乡。没有辞别的言语,只是望着父女俩远去的身影,直到人不见了,车影也不见了……

文化大革命的后期,充闾把他深藏的一百多本书拿出来晾晒,这书的每一页里都留有先生的手泽。打开一套用十字绳捆着的四书,在《论语》的一页中赫然出现一张字条:

我要走了,也许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

嘱咐一句话:你太淘气了,闹了几次危险了。

这是师姐刘小写的。并每页的折角都被熨得平平整整。充闾和小妤姐很能谈得来,每天下晚自己,小妤姐都拎一根棒子送他回家。

“少年子弟江湖老。”六七十年过去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那繁英满树的马缨花,那屋檐下空灵、清脆的风铃声,仿佛时时飘动在眼前,回想在耳际。马缨一风铃,风铃一马缨,永远守候我的童年。

这是书中的一段文字。

过去的,可堪思念的,更是人!

绿窗人去远,相见待何年?

音讯杳然!

诗人、作家,是思想家、史学家、哲学家。《青灯有味忆儿时》是一部流动的历史,是一定时期中国农村社会的一幅连环画卷,一曲生动婉转的乐章。我为它清灵的音韵感到快意,也从它凝重的文字感到沉痛,我几次流下眼泪。

首先书中的主要人物都从灾难中走来。作者的曾祖父被封建恶势力杀害,祖父们逃难。父亲五岁即遭日俄战争,经历家乡几千人被帝国主义杀害。父亲十岁丧父,十一岁给财主家扛活,中年的父母遭受到丧女丧子的致命打击,一个姐姐两个哥哥青春妙龄就被疾病吞噬了生命,勤劳、贤惠、开朗、仁爱的嫂嫂过早地去世。师姐刘小妤的母亲遭强暴而投辽河,嘎子哥五岁就失去母爱。西厢新房客靳叔叔是山东人,其父子竟然与作者曾祖父同样命运。就是在书的后面才露面的姑父,也因生活拮据连祖坟上的松树也卖掉了。但是,这些人全都不屈服,父亲的性格尤其倔强“耻向仙人借枕头!”就是看似文化糟粕的萨满(跳神)、押会也是体现了人们改变困境的意愿。当然,这些只有在“换了人间”之后才完全改变。这里的人民性格豪爽,外来的陌生人不管到谁家,尽可以吃饭,绝不收饭钱!

其二,书中主要人物,父亲、母亲、魔怔叔、刘壁亭先生,令我由衷敬仰。父亲、魔怔叔、刘先生,有学问,有气节。他们不作亡国奴,硬是把这荒僻的小会保留为中华文化的一方净土,把国学经典传承给下一代,使之弘扬、彰显。这老哥仨还有一个很有风趣的情节,就是行酒令:

刘先生:轟字三个車,两丁两口合成哥。車、車、車,今宵醉倒老哥哥。

 亲:矗字三个直,日到寺边便成时。直、直、直,人生快意对杯时。

魔怔叔:品字三个口,水到酉旁就成酒。口、口、口,劝君更进一杯酒。

在个普通的中国字,竟被三位老人赋以风雅。

充闾的母亲一生秉持着善良、正直、正义,还有一手绝妙的中国特有的剪纸艺术。

中国人创造了中国特有的文化;中国的文化铸造了中国人的品格。

其三,作者笔下的故乡非常可爱,我没感到她洪荒、原始,而是感到她优美、富庶,令人向往。在对美丽故乡的描述中,也令我们有所思考,就是,我们对孩子的培养,是放进大自然中,还是关在狭小的温室间?我们的学校教育是注重培养孩子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是单纯授予他们固定的知识?我我为,充闾的《青灯有味忆儿时》,不是一本单纯的童年回忆录,这是一部优秀的散文。记得,年轻时有一次我们一起闲聊,充闾说,他以诗的意境构思散文。吕公眉老师在一次指导一名学生学习写散文时,也要求他先背熟一千首诗词曲。回首我国文学史,庄子、司马迁、欧阳修、苏东坡等人,他们的文章都是诗一样优美,歌一样流畅,充闾是深得其精髓的。

我的理解能力低,不能述说书中更深的意义。最后,我也照样学样写一首小小的歪诗:

漱玉含馨幸所知,如歌如画亦如诗。

无声掩卷幽思久,有味青灯宜品之。

 

(作者为原营口人民广播电台高级编辑、著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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