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首届“王充闾杯”散文大奖赛圆满结束
2023年10月21日,全国首届“王充闾杯”散文大奖赛圆满结束。本次大奖赛从2023年3月1日开始征稿至2023年9月10日截稿,全国共有1217名散文作家参赛,收到作品1217篇。经过评委初评初审、终评终审,评出一等奖1篇,二等奖3篇,三等奖5篇,优秀奖40篇。经过20天的网上公示,发现获二等奖的一篇作品、优秀奖的两篇作品已在不同的媒体上发表过,违背了大奖赛规则,取消获奖资格。
附:荣获全国首届“王充闾杯”散文大奖赛获奖作品原文
一等奖作品1篇
0448天山脚下一棵树
王景涛(新疆博乐)
人挪活,树挪死。老祖宗说的话,有个人就是不听,他这辈子硬是把一棵树挪了三次。
人叫安永生,树叫胡杨树。
第一次挪树,是1963年,安永生要结婚了,连队给他分了两间土坯房,他才告别了居住了6年的地窝子。搬家时,他把陪伴了他6年的那棵戈壁树也搬了。胳膊粗的戈壁树根已经很大了,他费了一下午的时间才把树根小心翼翼地挖断,移栽到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挖树的时候,人们都劝他,周围那么多树,随便挖一棵也比这棵好看,可安永生就认定了这棵树。
他与这棵树结缘于1956年。安永生还是上海一个普通的知青,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入伍到新疆支边。坐火车咯噔咯噔到兰州,再坐汽车经乌鲁木齐哐啷哐啷到奎屯。沙石路颠得人肠子都要断了,眼睛里塞进的沙土快把眼仁糊住了,其间汽车在半路上坏了,到奎屯时,人已经散架了,脚都肿了。下车后,一大帮子穿着旧军装的人站成一排欢迎他们。到连队了,四周一片苍茫戈壁。
“怎么没有营房?”
大家都笑了:“有地窝子!”
在地下挖个四方四正的坑,上面搭几根木头,盖上草,铺层土,朝南方向开个三十度的坡上下出入,一个简单的地窝子就成了。茫茫的戈壁滩上,那些曾经打过仗的军人,在这里开荒住地窝子已经好几年了。
第一个晚上睡在地窝子,后半夜刮风了,土掉下来落在被子和脸上,他快要哭了。没想到,这样的环境简直无法生存。来的路上吃土,晚上睡觉还要吃土。“千里戈壁滩,眼泪擦不干。”当初以为母亲这话是为了留住他而编出来的瞎话,没想到是真的。
来了就要开荒。安永生早上起来后,洗脸、刷牙,吃了两个馒头几口咸菜,就上工了。手握一把坎土镘,轮起来落地,荒原就出现一个坑。这千里戈壁滩,不像内地平原那样松软,土壤中夹杂着石头,坚硬如夯过一样,碰上石头迸发火星,一般锄头用不了几下就被石头碰坏了,必须得用维吾尔族人发明的坎头镘。这种开荒神器,圆刃,厚重又结实,专门对付石头戈壁。刚刚开出了几个平方,安永生稚嫩的手就起了三个水泡,疼得无法再干了。班长看到了,就安慰他: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就适应了。班长说,刚开始,我们团开荒比赛中也经常落后,后来,猛了,平均每人每天3亩多,最高记录4亩半,成了开荒尖刀团。那时,夏天戈壁滩太热,我们就光着膀子干,蚊子就成群结对来叮咬,我们用泥巴糊了上身,继续干,几万亩地就这样开出来了……有了庄稼,就有了馒头吃,现在比我们那时吃炒面吃窝头强多了。班长的话,给他输入了力量,他爬起来,接着干。几天后,总算一天能开出1亩的成绩来。可是到了晚上,胳膊酸疼得连脱衣服的活都完成不了。加上水土不服,开始上吐下泄,身体就像抽干了一样。躺在连队的医务室,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身体有所恢复后,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睡不着,打算天亮后请假到团部办点私事,然后悄悄离开。
终于天亮了,他背起布包走出地窝子,看了一眼地窝子,一转身被一棵树挡住了。
这是一棵大约1米高的树,记得刚来挖地窝子时,许多人都说:这是一棵枯树,挖掉吧!可他说留着吧,也算是茫茫戈壁上一个风景。而此刻,被大家公认的一棵枯树,竟然萌发出绿色的芽儿来!
他想起来了,自从住进这个地窝子,每天洗脸后,将洗脸水顺手倒在门口。在缺水的戈壁,洗脸水也就不到半盆,洒在干旱的戈壁上,迅速化为粉末,地皮都没湿透。可就是这仅有的一点湿意,渐渐让一棵枯树恢复了生命!
这就是传说中的生命树,神奇的戈壁树。
他问树:“都说你枯死了,你怎么活了?”
树说:“我没死,我只是一直在等待!”
树在风中又摇动了几下,这让他很感动。刹那间,仿佛有一条小溪,正穿过他干渴的肉体,他一腔的青春热血又开始流淌了,像那棵树复活了。
树就这样成了他的兄弟。
接下来的日子里,安永生拼命开荒,成了连队里开荒标兵。在年度总结大会上,他戴上红花上台领奖状,发言时没有话题,就赞美戈壁树,台下一片掌声。没想到,与他同台领奖的,还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从地窝子移栽到安永生房前的那棵树很快发芽了。有意思的是,刚开始时,这棵树的叶子像柳叶,人们都叫柳树,可几年后,上面的叶子变成圆形了,人们都说是奇树,只有指导员说那是胡杨。
土坯房有窗户,房子里面敞亮多了。桌子、床、排凳等简单家具,就有家的味道。
1963年的春天,在131团5连的一个土坯房里,传来一个婴儿呱呱落地的哭声,上海知青安永生在遥远的新疆像一棵胡杨树一样结种子了。
第二次挪树,是1982年,连队要建蓄水池,那棵树和房子正好处在低势处,便于挖池。房子推了可以重盖,但树是绝对不能砍的,安永生怎么能舍得呢!多年来,当他受到不公正、委屈或者遇到不顺心的事,胡杨树一次次给他宽慰,这样的树,理应陪伴在身边。
除了水,胡杨别无他求。他除了给胡杨浇水,还和它交心。
有时他看见胡杨流泪了,白色的浑浊的泪。指导员告诉他,生长在碱性土壤中的胡杨,为了适应环境,把身体里的盐碱排出体外。胡杨能适应碱性土壤,而庄稼不行。大面积的开荒,土地被唤醒了,可长出的棉花和庄稼产量太低。土壤碱性大的地块庄稼就成片死亡,排碱就成了当务之急。
当时排碱的方法就是压碱。就是把水灌到盐碱地里,使土壤盐分溶解,通过下渗把表土层中的可溶性盐碱排到深沟流出去。
排碱需要大量的水,维系奎屯绿洲的是奎屯河,从天山腹地乔尔玛呼啸而下,狂暴如同野马,汛期常常出现冰块堵塞河道的现象,不能用挖掘机也不能用其他机械,只能用十字镐沿途敲打。农七师有一个水工团,这个团几十年就专门护理这条暴戾的河。职工们腰间系一根绳子,下到河面敲打河冰,很悲壮的一项工作,从五十年代到现在,有71位职工葬身冰河。
有了河水,要将水引入排碱区,得修渠道。为了不占用开荒时间,冬天就修渠。纵横交错的渠道,都是冬天修的。
冻土如冰坚硬,冻土在十字镐敲打下一点一点地破碎。这样的工作费力而且进度缓慢。当安永生感到累感到苦的时候,那棵胡杨树就伸出手来,一次次抚摸他的身体,给他擦拭冰冷的汗珠。冬天出的汗珠也是温热的,可一流出来就瞬间冰冷,只有那时那里的人才有此体会。已经当排长的安永生自然不能落后,他的排一直是修渠的“尖刀排”。厚厚的冻土被钢铁一样的兵团战士融化了,一条条渠道在冬天里延伸。
春天来了,奎屯河的水来了,在纵横交错的渠道里流淌,融化盐碱后经过渠道排走了。被苏联专家宣布为棉花禁区的地方,人们不但种出了棉花、庄稼,还实现了高产。
短短几年后,20万大军增加到上百万,很快解决了吃饭问题,实现自给自足。一切都是从无到有。有个60岁的老兵,怀揣两只小鸡,精心喂养,最后发展成了一个3000多只鸡的养鸡场,他就成了第一任场长。有个锡伯族军官,家在伊犁,带回几斤玉米种,第一批玉米就长出来了。第一个果园,第一个花园,第一个种羊场,第一个糖厂,第一个工厂……相继出现在大地上。许多司空见惯的事情,在兵团人手里就有了创始的意味。坎土镘,人拉木犁,二牛抬杠,原始农业也仅仅一两年,地开出来了,苏联的拖拉机、康拜因联合收割机也过来了,原始与现代就迅猛切换。到了八十年代,团部机关、医院、学校、商场都成了高楼。
安永生的第二个儿子上小学时,他住进了连队的砖瓦房,一排排整齐的林带,围着白墙红砖建筑,这是一幅血汗画出的戈壁画。院子里的那棵胡杨树也长到碗粗了,上面有了鸟窝,鸟窝里一家六口其乐融融。也是那年,连队要推选一个人到北京参加表彰会,有可能受中央首长接见。连里选来选去剩下两个人,安永生是其中之一。本来安永生稍微争取一下就成了,不料那棵胡杨树的话让他决定把机会让给别人。在一次谈话中树说了,你把我移栽到这儿为什么,你就是把我移栽到北京,我照样是胡杨树呀,这话他听懂了。
第三次挪树,是2018年,连队和团部早已从奎屯分出来了。2019年国务院批准成立胡杨河市,戈壁上又诞生了一座军垦城市。
从2002年起,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下辖的14个师相继建市。一师阿拉尔市、二师铁门关市、三师图木舒克市、四师可克达拉市、五师双河市、六师五家渠市、十师北屯市、十四师昆玉市……
2019年安永生已经86岁了。要建新城市,就要规划,扩建公路时安永生的房子和院子碍事。房子一台推土机几分钟就推平了,砍掉这棵树,一个电锯也就几分钟的事。
胡杨在戈壁生长极其缓慢,但在水源充足的地方生长很快。那棵树也长到一个人伸开双手才能抱住的程度。
安永生分到一套楼房,他想把树移栽到小区院子里,人们都劝他:
“挖掘机挖一下不得千把块钱,吊车从坑里吊起来不得千把块钱,再用卡车拉走不得千把块钱,你能舍得出?”
“花几千元干啥不行,非要挖一棵树,脑子肯定进水了!”
然而不管人们怎么议论,安永生的移树的意志无比坚定。
最后,安永生要出钱挖树的事惊动了师长。师长亲自来了,听了安永生的一席话说,老哥,您的心思我理解了,这钱不用你出,师里出,但前提是,你把它捐献出来,我们栽到明年要新建的军垦博物馆前,好吗?
“好呀,它理应是我们兵团人的魂。”
“老哥,你说的太好了。”师长赞扬道。
其实师长知道安永生这个老人了,电视、新闻早就报道过。安永生退休后,自己组织了一个胡杨宣传队,有书法爱好者、快板爱好者、文学爱好者、二胡、笛子音乐爱好者,他们业余时间编排节目,进学校、进企业、进社区,办书画展、演文艺目、办老年兴趣班,用多种文艺形式宣传党的好政策、宣传红色革命传统、宣传军垦文化精神。
那棵树栽到军垦博物馆前面的广场上,照样活了。
2021年10月,胡杨河市“最美兵团人”评选活动结束,颁奖会的会场,就在军垦博物馆前的广场。安永生走上领奖台时,台下响起了暴雨般的掌声,这掌声中少不了胡杨的,那可是金手掌发出的。安永生看着广场前的那棵胡杨树激动说,前年,小儿子结婚时,他给买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不过是顶楼。儿子责怪他,别人都选中间楼层,你怎么选择人们都不愿意选的顶楼?我说,你问问这个广场上新栽的老胡杨就知道了,1956年刚来到这儿时,连队盖了一排排地窝子,那时没有人选择住哪一排哪一间,现在楼房多漂亮,这么漂亮的房子有啥可选的?……我只是一棵普通的树,栽到哪里扎根在哪里。说着说着他流泪了。
人的泪水和胡杨的泪水是咸的,不同的是,人的泪水是滚烫的。
十月,遍布天山南北的胡杨变了颜色,那金子一样的叶片就像一枚枚金质奖牌,肯定了一个辉煌的时代,礼赞了一种感天动地的精神。
二等奖作品2篇
0052黄河行吟
温勇智(江西吉安)
把心跳摁进壶口瀑布
认着黄河的流向,与一块岩石对坐,与一颗奇松对坐。料峭挂在悬崖,鸟声坠落河谷,瀑布飞泻而至,那一截留白,有蓄势,有转峰,有回笔。这一刻,壶口是动感的,这流动的抒情,是黄河最雅致的表述。多少岩石在这里不断地淘洗,柔弱的那部分,被流水的三声咳嗽带走。
无浪不在汹涌,吐出的残骸在龙槽堆积在滩壁开花,绝决的姿势比一颗心有更大的动静。我们都是口渴的水珠,正站在流水的制高点,倘若能纵身一跃,——嘘,这样险绝的比喻,正在瀑布打滑,发出訇訇的应答声。
阳光被流水洗亮,我看到它像彩虹一样在流水间穿梭,卷起时空的垂帘,让我们用尽全力而热血沸腾。一滴水钻进鼻孔,让人感觉到了黄橙橙的泥味。那些黄色的事物和生命,就住在大河的身体里,将历史的波谲云诡叙述得跌宕起伏。
如果把时光凝住,留下的爱情,就叫冰瀑。在冬天的壶口,爱情有时会更加晶莹剔透,瀑布垂下来的时候,冰桥以无字劫承接。冰凌填词,冰块投壶,片刻的冷静呈现别样风情,最温柔的是壶口里还噙着一粒透明的露珠,让日月在你身边失忆。
且把憧憬,登记在这瀑布做的户口簿,让跌落的时光渐次丰盈起来,洄漩的乡情,接近黄河的浩汤,写法的美,可动静结合,可虚实相生。一道道波纹,一首首诗词,诗词的平仄在水面上打滑,把遥遥月色销魂得落魄。
更多的时候,我幻想,我就是黄河水一滴,一路的歌咏,掺杂着祖先的心跳。在壶口,我一边跟着一朵浪花学习跳跃,一边聆听黄河漫向与地平线齐眉的波澜。
或许,我只是迷离在一滴水里,河水涟漪成壶口抑或我的样子,让瀑布的呐喊,一寸一寸在我体内生根。生命的重,就是一挂流水,抑或一滴血注入一脉血。
在壶口,我注入你。
桃花峪,在美的修辞里
当我在键盘上敲下“桃花峪”,三月和桃红就漫漶而来。它一手牵着黄河的中游,一手牵着黄河的下游,让春天对一块地理侧目。
峪间的桃花,梳理河岸,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桃红。游人站在桃花下,抬起头,看春风和流水批阅桃花;我也站在桃花下,那些无处不在的桃红追着我。一朵,两朵,三、四朵。
被时光放逐的桃花峪,在黄河的涛声里,一再扩展美的边界,有什么样的黄河水,就有什么样的山峪,山峪一直血缘般紧紧相应。
桃花把蜂鸣攥在手里,花朵下那些潜藏的爱,正做着强壮的呼吸。这良辰,这美景,都是为我俩而设。半片彩霞,变成了初春的花朵。
嵩岳在望,坐空了一个人的归期,逆流抑或顺流而下的时光,丰蕴了桃花峪的词牌。看我多想像一朵朵桃花那样打开自己,然后叫醒整个桃花峪,叫醒整个北国。像足了这时光两岸的生活,我的心跳,化作一枚枚此起彼伏的平仄,桃花丛中,一只好奇的鸟儿探出头来,替北国报告春天。
我被桃花峪邀请。人面桃花的春光催生了一个湿漉漉的传说,想像我就是燧人、伏羲,抑或神农氏,在此种粮、采药,施化于民,春光无处安放的美对于谁都是一种硬伤,对于谁都是绝对的诱惑。我的赞美,是否可以入画,把枝头的夕阳摆过去,在桃花峪悠闲地阅读时光,让流淌的血液,褪去顽疾和隐疼。
山峪如桃,莺飞草长。风雅或热爱,在桃花峪的肌体里蜿蜒、伸展,凝练出绿意盎然、鸟语花香、红桃压枝的意境。 至此,我的抒情进入高潮,在桃花峪,视线的翅膀一再翩然,从三月到四月,再从四月到五月,然后到下一个春暖花开。暗香浮动里,疏影横斜的是桃花峪在循环往复的季节里,看桃花、游山峪、享生活,就是我们最浪漫的追求。
诗意攀升。我要向桃花峪要一段姻缘。数千年的时光,存储了多少桃红,美丽的花事,和我正在抵达桃花峪,抵达桃花峪浪漫的春天。
柔软的心,开始飞起来。我的真身在桃花峪失联。背影,成为蜻蜓的翅膀,在层叠的花丛之中,任性翩跹。
爱上桃花,爱上桃花峪,如同爱上一个人。
新郑:文明的底色
新郑。一枚轩辕黄帝故里种植的经文,多年前就长在我的梦里,在时间的深处,静静地葳蕤。因此,置身新郑的时候,我仿佛听见祖先们心跳的声音,从历史深处清晰地传来,漫过西周的断垣,秦代的残墙,流淌在新郑光滑的横断面上,伸手一握,满满的都是滚烫的呼吸。
说起新郑,就不能不说黄帝和嫘祖。他们在新郑这块热土上,亮起了中国最早的文明。在新郑,当我们用崇敬的目光阅读着黄帝像、中华文明圣火台、轩辕桥、青石坊、指南车、日晷、汉阙、中华姓氏墙和黄帝宝鼎坛的时候,总有一些灵魂在开花,有一些心情在澎湃。风声里,我开始浮想联翩。新郑上空划过的高鸣,铺满中原大地的褶皱,与山、湖、林、碑、亭、庙、岩等,开成一场病入膏肓的相思,没有主题,只有一往情深。
在裴李岗遗址,我靠近一把陶器,企图成为或者走进新石器时代的一枚点纹,试图体会古人的智慧和情怀。我不知道古人是如何开始走出蛮荒,开始从事原始农业、手工业和家畜饲养业的。那些锯齿石镰、石铲、石磨盘、石磨棒、三足陶钵、筒形罐等陶器,浓缩着新郑,抑或整个中华民族的过往,让人新生景仰。
郑韩故城则向前迈进了一步。其北墙外侧的马面建筑,易守难攻,乃全国最早的新型城墙防御设施,它和多少山川,和多少风雨,和多少日月星辰祈佑着一方安顺。348件青铜礼乐器和45座殉马坑,犁开平静了许久的思绪。一段历史,需要几个印记,不动声色地叙述过往,或繁华,或蛮荒;或蓬勃,或衰落。数千年,老迈,不朽。
在新郑,还有很多触发人思想和灵魂的古迹。譬如郑国车马坑,那些豪车辆和马骨,总会时不时地传来响声,在绕过尘嚣的风声里,穿越时光,留下一长串谜语。譬如新郑博物馆那块50万年前的纳玛象牙化石,西周时期的青铜器、玉器、瓷器及铜镜,春秋时期的24件编钟、九鼎九鬲礼器以及汉、唐、宋、明、清时期的文物精品,似乎从未远去,它们在一轴盛美的画卷中,正徐徐展开,静静地接纳我们破译其过往。
扼守的光阴,每一寸都有文明的纹理,把一个个熙熙攘攘的朝代推向野蛮之外。这块理性的土地、文化的沃土,正在经历伟大的变革,无论怎样发展,文明的底色都是那么厚重,任何一朵,都足可压住尘世的疲惫和喧嚣,成为名副其实的全球华人的精神家园。
在黄河口聆听黄河入海的心跳
虽然,我和黄河之水一样司空见惯地出没于你的河口,一截水袖,还是会卷轴我的内心。
风拍打着一条大河的呼吸吐纳,透过一滴水,我仿佛看到才子们在月下写诗:一片孤城、铁马长鸣、转侧屋闾、大漠孤烟------,不《将进酒》,不《登鹳雀楼》,河面上种下的每一朵平仄,也能抵达黄河口。我决定在黄河口屏居,枕着一枚涛声而眠,在这个崭新的时代,我的血液和骨骼经历着轮回与生死。
我的目光,一再被那只海鸟抬高,是丹顶鹤、天鹅、金雕、黑嘴鸥,还是斑头雁?黄河流进天空里,把黄河口越洗越亮。 这么多鸟声,从各地漂来,又飘去,每一枚的呼吸,都暖暖的,湿湿的。 于是,我对爱人说,我们拾几枚鸟声吧。
这遍地飞舞的芦花,云朵一样招摇,诗经里的蒹葭与之呼应,重章叠唱的尾音一样飘浮。这些黄河口的美,很可能是秋天的雪,折一管以窥东营的日出,把一个冰冷的日子温暖。漫天飞雪里,一只鹳凌空降落,这安宁的时光,多像芦花,抑或鹳身上的白。
有人在唱《补天》,黄河水一样清灵,吕剧的唱词,成为了黄河口的一株生态。无需笙箫催情,东营吕剧的天赋也能随口而来,黄河和东营在黄河口文艺一回,一个唱腔连着一个唱腔,一段流水连着一段流水。
那条生态木栈道,不动神色地沐浴在一片清新里,芦苇荡、凉亭、柳林和湿地,都嚷嚷着和它牵手。它,也牵了我的手。我,自由走着,栈道最质朴无华的品质,一点也没丢吧?沿着栈道,我走了一个回环,再一个回环,我的内心也不腐。
杨柳依依处,鸥鸟、獾鹤、狐兔们捉着迷藏,柳树无价,是动植物们的财宝,也是黄河口的财宝。一声鸟鸣,就可把柳树催笑。“三春柳”的别名为它独有,假如它在赠你一个婀娜的手势、一份甜蜜的果实呢?黄河口的柳树啊,女人的骨肉,爱上了,就会攀枝连理,再难于割舍。
塔,似乎又向空中突围了数丈,云朵栖息下来,向远处眺望。黄龙入海,九曲连环,碧波荡漾,日出大海,月落巴颜喀拉山。多大的胸怀就有多大的视野,瞭望塔,定格成黄河口贴在东营的目光。
五月,轰轰烈烈的事物,都在开花。黄河口也忍不住急性子,以20万亩的槐林卷轴了东营。语言,是韵白和绛紫的,撞入我汗流浃背的长短句,黄河水一样泛起阵阵涟漪。
七月,抑或八月的阳光,在黄河口很金黄,用伤疼的鳞片,诱惑,或引领灵魂出窍。相思的旗语肆无忌惮。一面,两面,三、四面,每一面旗语,喷薄而出的激情,嘹亮饱满地漫卷而来。借一面向日葵花,我要治疗我爱情的内伤。一两夏风,二钱时光,在天黑之前,熬煎一副断肠,发散的药性,瘦了体魄,壮了精魂。
深秋的红地毯,是黄河口专门为你准备的,给你健康,给你鲜活,给你丰美,给你荣耀。你可以叫它翅碱蓬,也可叫它黄须菜,自然的一切给予,它都会及时的报答,初春一片绿,秋天一片霞。
黄河口,又向前推进数平米。每天,它都要向大海吐露一点自己的心声。与黄河血脉相连,抑或就是黄河的骨髓。守住它吧,唯有一颗心,才是永恒的国土。
现在,所有的愿望就是像一滴水一样,在黄河口吟诗。鸟儿也来了,大闸蟹也来了,刀鱼也来了,趟一趟黄河水,呡一口黄河水,每一滴,都蕴含着中华民族龙的血脉。
回到一块还没有热透的湿地,我愿意在此撒下希望的种子,一边聆听黄河入海的心跳,一边成为弯下水面的草木。风吹黄河口的时候,风也在吹我,或者,让风在黄河口不断地翻新,供我们阅读,朗诵。
0308一河与一城
王磊斌(山东泰安)
九曲黄河十八道弯,而滨州处于尾闾。
所谓乎滨州者,千余年前,因依河傍海而得以此名。
其中所依之河,便是那悠悠“黄河”。
滨州依黄河而建,缘黄河而兴,因黄河而美。滨州人的血液里流淌着黄河的浑厚与质朴。
可以说,正是那一抹亲切的黄色造就了幸福美丽的滨州城,养育了四百多万勤朴良善的滨州人。
(一)
“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在此绝境下,有一人领着千万民众,荷着石斧、蚌耨、水耜,一仰一合间,疏通河床,开凿渠道,终将洪患引入了大海。
这便是“禹疏九河”的传奇。
“禹疏九河”可见载于《尔雅·释水》,九河指当时黄河下游的九条河,其中的胡苏、徒骇、钩盘、鬲津、马颊五支河流,途经的便是今日里的滨州。故而有曰,滨州,曾乃是大禹治水的主战场。
《尚书·禹贡》记载:“大陆既作,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此文说的是大禹治水的方略,从源头治理,先是“敷土,随山刊木”,接着疏导漳、恒、卫水,最后“夹右碣石,入于河”,使之“九河既道”。文中的“河”指的是古黄河,而“碣石”便是如今滨州无棣县碣石山镇的碣石山。
碣石山地处黄河古道,属于历史上的九河之域,是大禹疏通九河的入海处。碣石山无愧为黄河故道的“化石”。几千年来,它沉淀了、粘附了厚重的黄河故道文化,更凝结成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艰苦奋斗求生存、求发展的坚强意志与卓绝精神。
(二)
2500年前,在惠民县南部的一处坡崖上,有一人面向黄河而立,西风凛凛,其腰间的佩剑透出一道彻骨的寒意。大河滚滚东流去,他缓缓地吞吐出一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兵法之大者,在沦丧处拯救,在边缘处创生,故生死成毁里兵争系之,系于天地则举措非凡,智慧生焉。
这位面黄河而长吟者,便是那兵圣孙武,其传世著作《孙子兵法》被誉为“兵经”,是为武经七书之首。史迁曾如此评价孙武:吴国“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一位智者,一部兵书,“智者智城”的滨州,滔滔的黄河水奔流不息,左右自有威仪,囊括宇宙宏伟之气象。数千年来,兵圣孙武的智慧流淌在滨州人的血脉中,传承于滨州城的基因里,凝成了滨州文化最深层的内核。
真所谓,尚武遗风,铸就滨州有勇有谋之豪杰大名。
此刻,在孙子兵法城内,我,亦独自一人,穿过具有千年历史的古城墙,见到重达30吨的石雕孙子像,然后慢慢步入序殿、兵法十三殿与泽世殿。驻足于武圣府,见证了一场场以《孙子兵法》在各个时期中运用的战例,尤其是那3万胜过20万的经典一役,只要凝神静想,耳畔边便会传来千年前那进攻的擂鼓阵阵与那号角声声。
(三)
在黄河厚积的泥沙中,每一道圈层里都交错蔓延着中华文化的根。
譬如,在滨州邹平发现的“丁公陶文”,将关于文字的历史又溯回了近千年。
还是在邹平,一则“划粥断齑”的成语常年被乡人们称道。
少时的范仲淹,有一段时间在邹平县长白山醴泉寺读书,生活非常艰苦。他熬上一盆稀粥,经过一个晚上的凝固,第二天就将其划成四块,这便是“划粥”,早晚各取两块食用。佐餐的菜蔬就是自然生长的野菜。他把野菜弄碎,拌上油盐就餐,这便是“断齑”。醴泉寺读书三年,范仲淹就这样过着“划粥断齑”的清苦生活,贫而笃学,终使其“少有大节,其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无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致以天下江山的理想抱负,开创了人臣“文正”典范。晚年,范仲淹再回滨州,接待乡亲甚是恭敬,并且留下了“礼参”的美好地名。
自古忠孝难两全,但滨州却做到了忠孝双全。大忠者,滨州有范公;大孝者,滨州有董永。
提到董永,自然便会想到“天仙配”,这凄美的爱情神话在民间几乎是家喻户晓,用滨州的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刚熟哩”。
滨州博兴人董永是一名贫穷的农家子弟,少年时失去母亲,奉养父亲至孝。耕作时,他“鹿车载父”;父亲去世后,他“卖身葬父”,被选为二十四孝之一。他的孝行“孝感动天”,以至于“象耕鸟耘”,以至于仙女下凡,以身相许。
“为夫守孝已三天,悲痛万分泪流干。老夫含泪归西去,葬父手中无银钱。头插稻草街前站,日出日落又一天。口中不住高声喊,卖身卖身啦......”如今,在被誉为“吕剧之乡”的滨州,但凡喜好吕剧的男女老少,皆能随意吟唱出吕剧《孝子董永》中的那么几句唱词。
孝承千载,大爱滨州。“举假以供养,佣作致甘肥”的孝行在滨州城乃至整个华夏大地上世代传颂,浸润人心,培根育德。
(四)
迂回百转的黄河浩荡奔腾,携势东下,润中原,富齐鲁,穿行滨州3县3区近百公里,形成了一条得天独厚的“黄河风景带”。
九曲黄河蜿蜒处,岸芷汀兰;绿水红花环绕处,人心入湾。以水为媒的滨州城,有着阡陌纵横的水系,当地号称“四环五海三十六桥七十二湖”,可谓水中有城,城中有水,水城交融,互补增色。
漫步于滨州城,随意停留处,便能见一方茂林,一顷碧波,百鸟啼鸣,苇草青青,河水苍苍,好一派绝美胜景。尤其对于我这个喜水的外乡客来说,行至滨州,诚如归矣。
疑是平川起蜃楼,风光两岸画中收。在滨州城的山光水色中,只有那一座“黄河楼”,可以览尽千古风情,唱罢千年故曲。
黄河楼取“灰红”为色调,寓意气势恢宏。在黄河楼每一层的挑檐处,用浪花样式取代了古建筑常用的吻兽,逐求“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效果。
登临黄河楼最高处,临观滚滚黄河之水,感受长河奔流不息的壮阔,豪饮北风,思古念今,颇有一股“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望岳之感。再向南远眺,可领略地上悬河从“空中”流过的神奇与壮观。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立于黄河楼,在历史的波涛与岁月的长风中,可以望见,在黄河三角洲的这片热土上,已驰过千年数代人,览尽百舸争相过。尤其是那黄河打渔张灌区“三闸并立齐飞潮,引水东去共听涛”的壮举,可谓旷古烁今。如今,拥依在“新黄河时代”里的滨州号,兴湾港,阜商门,开辟新航道,正扬帆笛鸣,通向四海八方。
关于黄河楼的那些壮丽景致与宏伟之举是道不尽、说不完的,但在骨子里,我更爱其细腻娟秀的样子。
晨曦微露时,黄河楼前氤氲的水汽便会淼淼升腾,似云似雾,婆娑婀娜,如歌如舞,美不胜收。一阵清风拂来,水面泛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湖上有石桥,湖岸周遭会植有几株垂柳,然后配上几处散乱的山石,书写出独有的韵致。
傍晚时分,黄河楼的鬓上会张贴起一角夕阳,晚霞便化成了滨州城那一围艳丽的披巾,尤其到了寂寥的秋日里,秋水落霞天一色的绚烂,会让人立觉通透且澄澈。
到了夜里,黄河楼的耳垂上悉心地挂上半轮月环。风轻吹,月华摇。枫林响动,水光潋滟,绣绮青山,壮伟叠岭。夜墨墨,水铃铃,枕伴佳境梦佳境。夜朦胧,水朦胧,轻踏月色月色三两重。至于微雨牵愁夜,黄河楼仿佛是隔断了人世与仙尘。楼外,河面上几点渔火飘摇;楼内,一曲民谣《黄河楼》袅袅绕梁:“这里有一座黄河楼,经风雨,壮筋骨,昂起头。无论花开正浓,还是落叶深秋,一轴水韵画卷,万物竞风流......”
(五)
要读懂一座城,就要去走走那城里有年头的地界。
在滨州,有一座依托千年永安古镇而复建的魏集古村落,黄河文化、鲁北民俗文化、古镇文化在这里融汇。
在魏集古村落,有这么一条石板老街。青砖青瓦青石板,木门木船木桌椅。在这里,岁月与年代都刻留下了自然而然褪却并老去的痕迹,攀附着爬山虎的废弃老屋古井、掉了漆的店铺板门,木质玻璃老窗后几近风干的黑帘以及残损破旧的房梁石兽等。巷面那狭长的青石,像漫长的老胶卷,每一格都是故事,有的经过数百年的洗礼,已经被磨得锃光瓦亮,其间的缝隙末还簇着嫩嫩的青苔。
这条老街,在唐朝时分布于永安古镇中,那时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可谓热闹非凡。铸丰堂铁匠铺里的打铁声,老古井酒坊门前掌柜的叫卖声,元溢祥辣子坊把式伙计们起灶捋酱的鼓劲声,再配以门前街角那些豆腐、猪下货、烧鸡和驴肉等小吃的吆喝声,加之络绎不绝的各地商贾,狭长的街巷溢满了不息的人流,即便是在沉沉的夜里,巷中小酒馆里的觥筹交错与浅唱轻吟声依旧靡靡。
岁月流逝,星移斗转,黄河改道,繁华梦止。
而如今,走在老街上,寥寥人烟。留守的人儿零散地坐在小板凳上,晒着懒懒的阳光,喝着泡烂了的老茶,欢愉着所谓的岁月静好。几乎家家屋檐下都晾着干豆角,几处老门前七八只野猫伸着懒腰,有的闲庭信步,有的裹在暖阳里打盹,有的拨弄着老自行车垮掉的链条,人近而不畏,只管挠弄着身上的毛发,专注着自己此刻的营生,连轻瞟行人的气力也显得实在多余。
老街的后面是永安码头,是熟悉且又陌生的芙蓉河,枕听着水流汤汤,不经意间地抬头望去,石板桥、石拱桥重重叠叠,总是生起置于江南的错觉。
(六)
滨州美,黄河汤,两岸驻花香。滨州秀,舟帆张,点点青山光。夜澄澄,水铃铃,今夕月色朗。词悠悠,曲袅袅,渔鼓戏嘹亮。
古黄河,故道宽,画舫霓虹舟鳞集。滨州渡,际沧海,橹声喧阗闹河廊。帆樯织,烟雨浓,天菁水华厚佳泽。仗齐鲁,滋万民,黄河楼上摘星河。
黄河水,穿郭墙,枕水而眠润滨江。鹤伴山,汇清风,赤蓬燃霞,鹤舞鸥翔,形胜景秀美名扬。广袤苑田千万里,孝智名都出佳士。范公德风颂,霑被佑昌荣。
常饮黄河水,总听黄河谣,一河与一城,两相依脉脉。月照时代新浪潮,率崛起,河海融,滨州再启航,养蓄千年力,负载盛世情,气宇未来奔赴朝阳。
三等奖作品5篇
0298永远的老石磨
解永敏(山东齐河)
1
早年读过作家迟子建的一部中篇小说,名字叫《旧时代的磨房》。小说宛如一首哀伤缠绵的辞世挽歌,带着几分伤感和怨恨,透着几分抑郁和怅惘。里面既有对不幸身世的回忆,也有对坎坷命运的慨叹,读来颇让人思索再三。读过那部小说多年,再一次想起小说中的情景,脑子里便蹦出一个时时敲击心灵的场景:转动着的老石磨。
在我的感觉中,老石磨同样处在旧时代。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妥,明明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了,为什么说是“旧时代”呢?其实,意识中的“旧时代”和年份中的旧时代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仅仅是相对一类物什或一种生活方式而言吧。与如今的一切相比较,那个时候完全可以称之为旧时代。当然,我所说的“那时候”并非解放前,而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或七十年代初。
那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不太大的磨房,村人们所吃的白面或棒子面、高粱面、谷糠面、地瓜面,甚或一些干菜叶子面等,都要通过那盘老石磨转动出来。当然,老石磨似乎也是一个穷命鬼,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白面,它“吃”的大多是谷糠,是地瓜干,是杂交高梁之类的人腹填充物。
那时候,牛马驴很少,而且属于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私人不可能养着,所以让老石磨转动很少能够用牲畜,用得最多的是人。白天,人要去地里干活,推磨大都放在晚上或下雪下雨时。如今再没人用那样的老石磨来磨面了,可那时候农村没电,也就没电磨,磨面粉只能用老石磨。虽然,一年到头人们很难吃到一顿白面馒头,平时用老石磨磨的也多是地瓜干杂交高粱干菜叶子之类的物什。但不管是什么,生活永远离不开老石磨。
不知道祖宗们是如何想到的,上面一方沉沉的石盘,压着下面一方沉沉的石盘,石盘上凿出深深浅浅的齿,就成了一盘上好的磨。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都不记得自家石磨是咋来的,在我们甚至父母们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时,那些老石磨就存在了。而每一盘老石磨的面目,真叫一个千疮百孔。有的掉了边儿,有的上面出了洞,还有的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尘,一看就是磨出过无计其数的人腹填充物。
对庄户人家来说,一盘老石磨也算家里的好物件了。母亲就曾告诉我,我们家的老石磨是爷爷给置下的家当。后来知道,磨是乡下会唱歌的石头,但并不是任何一块石头都能成为磨,能够成为磨的石头要坚硬,要实沉,还要厚重,它经过千锤百炼才出得深山。母亲还告诉我,庄户人家置下一副簇新的石磨,便可系上红绸缎子为姑娘做陪嫁,让石磨与女人相依为命走上几十年,直到女人累了,迈不动脚步了,石磨却还在寂寞地转动着。这样说来,乡村的每一盘石磨来路都很坎坷,身世也很沧桑。沧桑是苦涩的,但经过它们磨出的粮食却很香甜。前辈们过日子能够给后代“过下一盘石磨”,也算是治下不小的家当物业哩。因此,为了遮挡风雨的浸蚀,家家户户都会或简陋或用心地盖一间磨房,将沉沉的老石磨罩起来,也算是对祖宗们治办家业的一份怜惜。
2
石磨永远在或简陋或用心的磨房里转动着,里面的齿磨光了,主人听到胡同里有喊声,便知道“打磨”的人来了,喊进家里,让其用凿子凿一凿,磨便就快了。快了的磨像老黄牛一样深沉、厚重,用得着时它会沉实地付出着,用不着时它空寂地守在磨坊里。有时候,随便瞅它一眼似乎都能感觉到有慢吞吞的眼神射过来,等再仔细审视时,它却将眼睛闭上了,让你心里总能有一种感觉得到却看不到的东西在不停地翻腾着。
老石磨上有两个眼,叫磨眼。一个用来磨细面,如小麦、玉米等,一个用来磨粗面,如麸子、谷糠、干菜叶子等。为掌握磨面的粗细、快慢,要在磨眼里插上两根筷子。而且推磨还要讲究力气,也讲究耐性。小时候的我很调皮,很贪玩,力气不大,帮着家人推磨没问题,只是耐性不够。每每被母亲或姐姐们吵着弄进磨房,抱着磨棍围着磨道转圈时,心里便生出强烈的不愿意。那感觉,真是一种磨难,转了一圈又一圈,磨上的粮食总不见少,便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去动一动磨眼里插着的筷子,好让上面的粮食下得快一些,早推完了早去玩。结果推出来的面麸子多了,只得重来,花费时间则更长。每每发现,姐姐们知道是我捣鬼了,点着我的脑袋训上半天,我却死不认帐。大多时候,我是不会坚持到把磨上的粮食全部推完的,有时假装听到外面小伙伴们的叫,答应一声跑出去,一直玩到天黑。有时和姐姐们推磨,推累了就只抬着磨棍走。姐姐说我不用劲,我嘴犟,气得姐姐哭笑不得。
推磨的滋味不好受,一次被姐姐逮着说什么也不让我跑,从早晨推到中午,围着磨道少说也转了上千圈,无奈中一会儿嘴里默默地数数,一会儿心里暗暗地骂老石磨是个老混头。坚持到最后,竟然转得我头晕眼花,跑到门外吐了个翻天覆地,心疼的母亲好一顿怨姐姐,以至于很长时间不再让我进磨房。
当然,推磨也有让我高兴的时候。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豆腐还是稀罕物。一天,母亲不知从哪弄来几斤黄豆,说要磨豆腐给我们吃。磨豆腐的前一天,母亲将精挑细选的豆子用水浸泡,第二天先将磨盘清洗干净,然后一勺一勺往磨眼里添黄豆。我和姐姐们推磨,两扇磨盘叠合在一起,围绕着磨脐,一圈一圈转动着,乳白色的豆汁顺着磨盘缓缓流出。黄豆磨成浆后,母亲用纱布把豆渣滤掉,再把浆水倒入大锅用柴火煮沸,再用手轻沾石膏水。点石膏水是个“有手法”的关键活,点多了不行,点少了也不行。随后,豆浆便缓缓开出花,母亲先给我们每人盛一碗豆腐脑,每碗加上一勺白糖,我和姐姐们吃得喜笑颜开。随后,母亲再在细筛子里铺上细纱布,把煮好的豆花倒进去,用木板盖好压实,三四个小时后,豆腐也就做成了。之后,豆腐成了餐桌上的佳肴,我们吃着像过年一样高兴。
每每那个时候,我便对老石磨有种顶礼膜拜的感觉,抚摸着石磨上坑坑洼洼的纹理,为它的付出感到心疼。想着这样一盘老石磨,磨出过那么多东西,身上一定疼得厉害吧?后来,长大了,没再为石磨的“疼痛”而揪心,却一次次为石磨的沉重而叹息。因为推起磨来依然费力气,依然累个半死。不过,对于每家每户的老石磨,老人们也是有过说道的。有的说石磨有神气,夜里梦到它,将会有难而落。村里一常年在外做生意的人,每一次离家都要几个月才回一趟。而他每一次回到村里,见到大家都是喜笑颜开,称自己如何顺当,一趟生意又赚下多少,那尊容像村里的首富。其实,村人们都知道他爱吹,赚一个说三个,有一个花八个,做了大半辈子生意,家里房子破旧不说,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逢年过节,门口总有打发不完的追账人。后来,商品经济了,他再也不外出了,一直老实地在家种地,日子竟然渐趋好了。有人便说,他每一次外出做生意都梦到过石磨,那石磨好像通了“磨难”,什么时候也不会让他发财。因此,村里谁家有事需要外出,头几天梦到石磨,一般都要等一等,等“磨难”过去后再说。还有的说石磨有灵气,其形如八卦,上为乾下为坤,上面的两个磨眼就是阴阳鱼,加之石磨是圆的,一天到晚无止境地在那里转动着,方如人类的生生不息。前些年从城里回老家,听说一远房婶子经常半夜胸闷,四处求医不见效果,后来一阴阳先生路过她家门口,称她家门下有一盘石磨被压着,不取出来将压得她终生气不顺。远房婶子想了想,果有其事,早些年翻修家里的大门,见西墙根下扔着两方已没有用的磨盘,便抬过来垫了地基。阴阳先生的话不得不听,便差人将两方磨盘从大门下起出来,又重新置于西墙根。说来也怪,远房婶子的病从此好了,无论春夏秋冬,半夜再没有胸闷过。至此,村人们相信了这样的说法:磨者,魔也,动不得。
面对村人们的说道,我自然无言以对。只是,感觉往昔的记忆正穿过呼啸的旷野,日渐走向遗忘。尽管往事如梦境一般由清晰变得模糊,但家家户户的老石磨终将完成了它的使命,随着岁月的流逝,风光不再。只是,谁也抗拒不了,旧者必将被新者替代,失去的自然不回重来,无论多么历尽沧桑,多么历尽磨难。这就是轮回,这就是时代。
3
岁月沧桑,时光不老。我们家的那盘老石磨,如今像一个被生活遗忘的老人,孤独地守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往事如野草在它周围疯长,开出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透过岁月斑驳的痕迹,在石磨上反射出暗淡的光芒,沧桑而久远,仿佛在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里被母亲说了出来。
那天,我正盯着院子角落里的老石磨出神,母亲看到了,说老石磨出过大力,是1947年的事哩。我愣了,1947年?怎样一个年月?已是耄耋之人的母亲,见我满脸疑问,便指着那盘老石磨讲述了它的“出力故事”。
1947年,春节刚过,全村人正沉浸在土改后的喜悦里。上级传来指示,解放军要南渡黄河,去打一场后来叫作“莱芜战役”仗,要求村民们利用五天时间,给解放军磨完上万斤面粉。上万斤面粉,不是一个小数字呢,而被战争风雨屡次洗礼过的村民,听区委书记讲过,立即行动起来,没日没夜地转动起自家的老石磨,全村上下呈现出紧张而欢快的景象。
在帮助解放军磨面时,俺家爷爷最卖力。他见人推磨太慢,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头小毛驴,用黑布给小毛驴蒙上双眼,让小毛驴拉着磨盘上伸出的杠子,围着磨道一圈一圈地转。小毛驴毕竟是生命之物,也有累的时候,爷爷就把全家人喊过来,说歇人不歇马,小毛驴拉累了,咱就人上。那时候,母亲还是一个小媳妇,她手持一把小笤帚,随着小毛驴转动的步伐一起转动,不停地将磨出来的大颗粒粮食扫进簸箕,再灌进磨眼里,嘴里还自言自语:“小毛驴辛苦了,要使劲转,你转的快磨得面就多,解放军吃上咱磨得面就有力气打胜仗。”
无论是小毛驴拉,还是用人推,母亲说看到转动的磨盘夹缝中白花花的面粉缓缓往下流,她心里就高兴,想着尽快给解放军磨好面,尽快让解放军打胜仗。就这样,从日出到日落,从黑夜到天明,小毛驴累了人上去,连续五天五夜,终于把解放军渡黄河打仗所用面粉磨了出来。后来,有一个团长听说母亲五天五夜没离开过磨房,亲自来到我们家,握着母亲的手说:“小嫂子,你磨面辛苦了,解放军感谢你。”一句话,好似寒冬的一缕阳光,温暖了母亲很多年。
听母亲讲过老石磨的“出力故事”,再看躺在院子角落里的老石磨,仿佛听到了磨坊里小毛驴“嘚嘚”的走动声和石磨“吱吱扭扭”的转动声。没想到,如此陈旧的老石磨,竟然印证着故乡土地上的一段峥嵘岁月。我起身站立,给沉沉的老石磨深深鞠了一个躬……
0365母亲的湖
吉方君(湖北蕲春)
第一次听到八里湖这个名字,母亲离家已经两年。
那时我三岁差一点。
记忆中,那是一个鲜花盛开的春天。在门前的大樟树下,我被几个年轻的女人抱来抱去。有人问:“菊儿呢?”父亲说:“去八里湖了。”
菊儿是我母亲。她在我未满周岁之时,去了八里湖。
八里湖是蕲南水乡。解放前,这里是长泛区。每年汛期长江水涨,江湖相连,一片汪洋。江水退后,泥泞沼泽,钉螺密布,血吸虫病在此流行四百余年。据县志载,沿江烂泥滩、土门一带,因得血吸虫病多半人家绝户。仅一九二九到一九四九年,二十年间,当地四百多家就绝了三百多户,还不包括临时来到八里湖贩鱼打草死于血吸虫病的外来户。当地有民谣:“一进烂泥滩,如进鬼门关,父死儿来葬,儿死躺路边。”“一进土门城,男人也怀孕,肚大如罗汉,挺着像面盆。”
这么一个恐怖的地方,母亲怎么就去了呢?
解放初年,我母亲李菊英是八斗丘乡的妇女标兵和劳动模范,是名满全乡的采棉能手、插秧能手和割谷能手。正是因为头顶桂冠,大队书记锦秀爷才当媒人,将她说给我父亲。父亲是县劳模,两天割八斗,做活舍得命。母亲与父亲,在当时的八斗丘乡,是家喻户晓的劳模夫妻。
解放后,国家对长泛区进行综合治理,从江苏、浙江、安徽、广东、湖南、山东、辽宁、河北、河南、四川等十几个省市调来成千上万的拓荒者,进驻八里湖。他们之中,还有来自上海、苏州、无锡、郑州、武汉、黄石等大中城市的知青。拓荒者们像八路军战士奔赴抗日前线一样,在这里安营扎寨,投身泛区治理,筑堤坝,修公路,清沟渠,垦荒地,灭钉螺。与此同时,县委向全县各地发出号召,迁移八里湖,支援泛区建设。在母亲奔赴八里湖半年之前,父亲就已报了名。
当时,八里湖的血吸虫病虽然绝迹,但是人们对长泛区的恐惧心里并没有消除,尽管县里反复动员,去八里的迁移户并不多。父亲出席过全县群英会,上台戴过英雄花,县广播电台播过他的先进事迹。父亲一带头,就有两户报名,一户是父亲的结拜大哥,一户是我大舅。按乡里要求,一个大队有一户迁移到八里就算完成了任务,去三户就是先进。大队书记锦秀爷高兴地说:“这样才好呢,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报名不久,也就是这年四月的一天,父亲拆屋时被一堵齐根倒下的火砖山墙险些砸死,在县医院里昏迷半个多月,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才活过来,躺六个多月才下床。出院时,死里逃生的父亲还在吃药,身体还十分虚弱,不能下地干活,就更甭说迁移到八里,参加泛区改造大会战了。而在此之前,另外两个报名者举家迁到了八里湖。
因为受伤住院而未迁移,父亲得到了大队的谅解。支书锦秀爷还带着营养品上门看望,安慰父亲好好养病。他挥着手说:“去两家也算超额完成了任务,同样是先进!”
但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我大舅不乐意。一天中午,他黑着脸来到我家。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我母亲就跟他去了八里湖,谁也拦不住。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八里湖,人们的生产生活条件依然十分艰苦,往往是一场洪水,历尽千辛万苦挑起来的堤,一夜之间就崩了;开垦的田,转眼之间就毁了;建起来的屋,眨眼之间就塌了。母亲来时,八里湖正处于如火如荼的重建之中,其艰难困苦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解放初期。母亲像所有的拓荒者一样,披星戴月,早起晚归,不避寒暑。有一次,父亲听人说:“菊儿在八里湖又黑又瘦,都快被风吹起来了!”就落下泪来。祖母听了,也难过得直抹眼泪。
后来我听祖母说,母亲去八里湖,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为了当模范抛家不顾,什么吃亏的事都干”。那个年代粮食紧缺,而八里湖有集体食堂,能吃饱饭。母亲将她的一份食物省下一些,或晒干,或晾干,做成炒米炒面,装进一个小布袋里。小布袋儿积满了,母亲就趁着夜色,穿湖过畈,翻山越岭,摸黑回到老菜院,将食物交给祖母,并嘱咐不要声张,连夜返回八里湖。从我老家八斗丘乡到八里湖有六十多里,其中一半是山路,我不知道那时才二十多岁的母亲,是凭着怎样一种勇气,在夜色中走过八里湖的泥泞小道,在黑暗中翻过阴森恐怖的乱坟岗。我只听祖母说,是母亲送回的炒米炒面,让我度过了一段饥荒的岁月。
四岁多时,母亲将我接到八里湖。
记忆中,那是一个夏天,清清的湖水,鲜艳的荷花,绿绿的稻田。也就是从那时起,八里湖常会出现在我的梦乡。
再次来到八里湖,已是二十年后。那年,我结束了四年多的军旅生活,从“天涯海角”回到故乡。年过五旬的锦秀爷还是大队书记。听说我退伍,他特意来找我,说了一件让我意外的事。
那年父亲受伤住院,我祖父日夜守在病房。在这半年里,形单影只的母亲竟被生产队长陷害,污她偷苕种,麻绳抽打。而这一切,深明大义的母亲,没有告诉我年迈多病的祖母,没有告诉我的侠客祖父,没有告诉我性情刚烈的父亲。锦秀爷是在我母亲去八里湖后,才查明事件真相,气得把生产队长臭骂一顿,扇几耳光,将其撤职。他本想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但是母亲求他保密。母亲说:“住在一个垸,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为我撕破脸。”母亲忍辱负重,几乎是以飞娥扑火般的自我牺牲,赢得了邻里的和睦。
正月头,父亲带我到八里湖给余赛大队党支部书记汤冬生拜年。年轻时,父亲不仅是劳模,还是乡黄梅剧团的团长和当家小生。汤叔叔也爱黄梅戏,因戏结缘,与我父亲结为“浸果”。当年正是因为父亲,他才报名迁到八里湖。父亲已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汤叔叔了。
汤叔叔盛情接待了父亲和我。交谈中,汤叔叔忽然表情凝重,问我还恨不恨母亲。我如实说,小时候有些恨她,长大后就不恨了。汤叔叔点点头,忽然又问:“你姨为了你,付出了多大代价,你知道吗?”汤叔所说的姨,是老家人对母亲的俗称。我以为汤叔是指母亲被生产队长陷害的事,就点头说:“锦秀爷都告诉我了,姨是为了我才被生产队长陷害的,她的确付出了代价。”汤叔却摇摇头说:“哪止这些啊!”他接着说起我母亲的一些事,让我和父亲都分外震惊。
母亲在八里湖,几次遇险。她个子小,加之饥荒年月营养不良,身子更加单薄。八里湖是畈区,风大,遇上暴风雨,瓦都吹的翻。有年冬天母亲挑堤,被一阵狂风刮到河里,被人救起时已说不出话。母亲给我送炒米炒面,虽然是在夜里没有耽误白天上工,但是遭到我大舅的阻拦,母亲一气之下投湖,幸被人救起。母亲的双亲去世后,大舅就“长兄如父” ,包办弟妹的婚姻。锦秀爷为我父亲说媒提亲,他嫌父亲不是工干户表示反对,最后是因母亲的坚持才嫁过来。母亲来到八里湖后,他竟自作主张,将我母亲许给农场干部。母亲不依,竟遭他打骂 ,母亲一气之下,喝六六粉自杀,虽经抢救得以活命,但身体受到重创,初来八里时那么年轻漂亮的一个人,后来形容枯焦,又黑又瘦。
从汤叔家里回来,父亲半个多月没有笑色。我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此后若干年,八里湖成为我心灵深处的一块伤疤。特别是一九九九年老历九月十八日母亲去世之后,我更不敢提八里湖。我进机关后,从事宣传报道二十多年,撰发新闻稿件四十多万字,却无一篇提过八里湖。我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发表作品两百多万字,也无一篇写过八里湖。二零一四年,我在《延河》第五期上发表怀念母亲的万字散文《水中娘》,写到母亲在八里湖的诸多经历,却刻意回避了八里湖这个敏感词。二零二零年四月,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疫情之后,我的领导和恩师甘才志主席邀我去八里采风,竟也被我借故推脱……
转眼间,当年那个奔跑于八里湖河堤田畈的黄毛小儿,已经鬓添白发。在乡村振兴的大潮中,来自八里湖的消息纷至沓来,让我不得不回望这块让母亲洒过汗水也洒过泪水的地方。
经过一代又一代农垦人的艰苦奋斗,昔日的八里湖变成了粮仓。尤其让我振奋的是,改革开放后,这里还保持着人民公社时代的管理体制,还有难得一见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避免了分田单干给农村农业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这里没有一块荒山,没有一块撂荒田,没有一块荒废的水面。因有公有制的坚强后盾,这里的烂泥滩才会变成万亩良田,这里的沼泽地才会变成了万亩鱼池,这里的长泛区才会变成了梦里水乡。六十年来,这里成为中共党人改天换地的大舞台,成为锻造党员干部的大熔炉,一批又一批优秀党员干部,从这里走上县内外各级领导岗位,人数之多级别之高,超过了全县任何一个地方……
前日,县作协组团去八里采风。清明先生发来短信,问我去不去,我竟不假思索地回了一个字:去。
跟随文朋诗友走进八里湖,走进余赛记忆馆和知青文化馆,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那是来自地层深处的音像,饱含着岩浆的色彩,带着太阳的炽热,越过岁月的屏障,将我的记忆掀开,激活,点亮。
这一刻我才明白,其实在我心里,一直搁着八里湖。因为在这里,还存放着我至爱母亲的梦想,还有母亲以及母亲那代人永恒的守望。
八里湖,母亲的湖,我珍藏在心灵深处的故乡。
0024爬山虎
予衣(贵州新蒲新区)
那年深秋,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我击倒,虽然最终九死一生,但从此元气大伤,身体每况愈下,精神萎靡不振。从那以后,我常常把自己整日关在家里,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对着窗外发呆。
走,陪我到楼下去逛一逛。妻子指着窗外的山堡,笑着对我说,我想去看看,我们曾经种在那里的春天。
妻子是个音乐教师,平时没事就喜欢弹弹琴唱唱歌,没想到跟着一个偶尔乱七八糟写几句打油诗的人混了大半辈子,现在随口也能说出如此诗意的语言。
我家所在的小区位于洪渡河畔,四周都是小树林,小区里还保留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山堡,也算依山傍水,别有洞天了。我家阳台斜对面就是那座最高的山堡,上面松柏林立,一年四季涂染着苍翠。但是由于山堡较高,四周不是悬崖峭壁就是重新垒筑起来的堡坎围墙,光秃秃的,实在煞风景得很。幸好,物业在四周种上了爬山虎,没过几年成片成片的绿色就爬上了墙头。每到春天,一串串绿色的波涛就会沿着绝壁一步步攀爬,一层层铺开,像倒挂的绿瀑布,更像鲜活的蓝天和大海,不仅遮住了光秃秃的白,还造就了小区别具一格的风景。
爬山虎属多年生大型落叶木质藤本植物,又有爬墙虎、飞天蜈蚣、地锦等别称。明代诗人唐寅曾在《落花诗》里这样描述:“扑檐直破帘衣碧,上砌如欺地锦红。”还有人曾写诗赞到:“一夏攀登迎烈日,三秋环绕傲寒霜。风姿不逊春花美,神韵犹如枫叶香。”的确,秋天的爬山虎更加迷人,前一周还是满眼郁郁葱葱的翠绿,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变身为火红的枫叶,将孤寂的悬崖峭壁点燃,高楼林立的小区也就有了迷人的色彩和难得的温情。
山堡上曲径通幽,可以听风,赏月,采撷野花,还能居高临下,俯瞰全城,在有限的空间里体会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也算另有一番天地。然而这一次,妻子并没有带着我登山,而是沿着山堡外面的道路慢悠悠地转圈。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咋看之下,岩壁和石墙上还是光秃秃的,爬山虎光溜溜的藤在上面犬牙交错,勾心斗角,布下一张独特的天罗地网,仿佛稍不留神就要将我网住,再次押往黑暗冰冷的地狱。
我们回去吧。我拐了拐妻子的胳膊,话语里带着几分央求。
妻子没有理我,而是拉着我在一旁蹲了下来。
你看,他都长这么壮了。
什么啊?
你不记得了?这棵爬山虎就是我俩种下的。妻子顿了顿,不无深情地说,十年了,当年细弱丝线的苗苗,如今都长成擀面杖了。
十年前,妻子得了一场大病,在省医附院住了整整三个月的院才得以死里逃生。回来后,便缠着我从山堡上找来一株一尺来长的爬山虎,一起栽植在山堡下的围墙边。妻子说,一切从头开始,就让他陪伴我见证我的重生吧。
你说,这么柔软的身子骨,怎么就能抓得这么牢呢?妻子并没有抬头,仿佛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因为他们全身都是根。我不假思索,脱口而答。
不,最根本的是,他们要活下去。妻子斩钉截铁地说,当你觉得必须要活下去的时候,一切困难就都不是什么问题。
你看——年轻的妻子指着眼前这张网,像一个比我还年长的智者,语重心长地说,他们每年都要遭到寒冬的围剿,然而来年之后,他们又都会比之前更加繁茂紧密,更加朝气蓬勃。
关于爬山虎为什么抓得那么牢的问题,很早以前我就十分好奇,曾不止一次地仔细观察过,后来发现爬山虎藤蔓卷须的尖端能够伸出许多小小的圆盘,似乎盛满超强的魔力,能将主人长时间地黏附在墙面上。为此我还翻阅过一些资料,原来那些小小的圆盘上,竟然还藏着数不清的类似海绵体的微小孔洞,正是他们强化了吸盘和吸附物之间的黏附强度,像钉子一样,将爬山虎牢牢地钉在岩壁石墙上。
我的老家位于大山沟里,那里的爬山虎品种繁多,随处可见,田野、荒坡、悬崖、围墙和篱笆上,到处都有他们攀爬奔跑的身影。不仅山里有,当地人也喜欢在房前屋后栽种。有的房屋四周都爬满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藤网,一到春暖花开,便挂满了绿油油的浪花,整个房屋仿佛就是藏在森林里的绿盒子,装满了妙不可言的诗意。
不管哪一种,当地人都叫他们“巴壁虎”,巴就是爬的意思,他们见过巴壁的,也见过爬山的,但他们一直只叫“巴壁虎”,也许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其他的名字。但他们知道,巴壁虎不仅坚韧,好看,可以遮挡那些强烈的阳光和光秃秃的墙,他的根、茎还可入药,果可酿酒。记得每逢母亲膝盖酸痛的时候,父亲总会去墙角挖采几段巴壁虎的根和枝,熬水来给母亲反复涂擦。
其实,小时候我并不喜欢巴壁虎,觉得他们平淡无奇,柔软无力,只知道攀附和掠夺。更令人讨厌的是,他们耐不住寒冷,寒风一来,三下五除二,他们就纷纷缴叶投降,只留下一条条纤弱的黯淡的手臂,像一道道败阵而逃的刀疤。
有一次,我和哥哥在房屋后面的堡坎上捕捉蜻蜓,没想到一不小心脚底打滑,我瘦弱的身体一下子从四米多高的堡坎上摔了下来。慌乱之中,我抓狂的右手仿佛抓到了一根绳子。正是这根“稻草”救了我一命,当我的头就要碰到堆满砖头的地面时,突然停了下来,一根纤弱的巴壁虎死死地拽住我的手,将我倒立的身体悬在了空中。
你命真大。后来一提及这事,当时吓得一脸惨白的哥哥还总是这样心有余悸地说。多亏了那根巴壁虎藤藤,别看他身子那么弱,力气还不小,抓得那么牢。
从此以后,我对巴壁虎渐渐产生了一种好感,越来越亲近之后,我发现他原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讨厌,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喜欢上了他隐藏在平淡无奇之后的坚韧和美丽。
母亲说,其实我家原本不在山里,而是住在离公路不远的寨子上。后来由于我的父辈们兄弟姐妹众多,我的父亲和母亲结婚不到半年,祖父就以守护山林为由,把他们赶进了离寨子很远的大山沟里,让他们另立门户,自力更生。用母亲的话说,叫做分家。
名义上是分家,但分出来的东西除了一间装满风声的瓦房,就只剩下半背篓谷子,寒酸得很。母亲总会在我们兄弟姐们调皮贪玩、或者遭遇挫折的时候,不厌其烦地提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那时候,光石板上兴家,我与你们父亲不得不每天起早贪黑,肩挑背磨,天天上山开荒挖土,想千方百计从地里多刨点吃的。那种苦你们哪里受过,饱一顿饿一顿,玉米,土豆,红薯,野菜,只要有吃的就行。说到这里,平时一向坚韧含蓄的母亲,眼里也往往会不停地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你们怎么挺过来的?偶尔我也会打断母亲的话,迎合着她的情绪问。
那时候,我们首先想的是怎样有口饭吃,怎样活下去。说到动情时,母亲往往会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说,其实回过头看,没有什么迈不过的坎儿,只要心中还有念想,再大的困难撑一撑就会过去的。你看那些巴壁虎,从不需要可怜和照顾,随便给一根杆儿,一块石头,他们就会自个儿往上爬,没过几年就成一堵墙了。
据母亲说,我祖父一辈家里田土广,劳力多,在当地虽然算不上富裕,但日子也还算过得去。那为什么祖父还总是把子女往大山沟里赶呢?祖父还在世时,有一年我终于鼓足勇气提着一包草烟去问他。祖父一向十分严肃,说一不二,儿孙们一般都不敢与他靠得太近。
你懂个球。祖父从嘴里拔出长长的旱烟杆,吐了一口重重的响痰。哪个生下来就是大富大贵的,还不得靠自己一手一脚去闯?
不懂。我有些害怕,又有些委屈地小声嘟哝着。
你看那些巴壁虎,在石旮旯里都长得那么好,任你随便扔在哪里,自然都能顺顺当当爬起来。
从墙角抽出骨节
从骨节里抽出云彩和波浪
在绝境中奔跑,日复一日练习
攀爬,倒立。锻造铁石之躯
是一面墙,一棵树
也是一片森林
蛇,或者钉子
站起来,都是辽阔的天空
……
爸爸,开普勒是谁啊?我正靠着沙发,在手提电脑上敲打着一首关于爬山虎的诗,在阳台上看课外书的女儿突然抬起头,打断了我的思绪。
开普勒?是约翰尼斯·开普勒吗?德国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一个坚韧无比的智者和勇士。
怎么个坚韧无比?女儿歪着头,眨着眼睛,饶有兴趣地追问。
呃……等一下啊。我趁女儿埋头的一瞬间,迅速打开百度搜索。
他从童年开始便多灾多难,生下来就差一点夭折,后来天花把他变成了麻子,猩红热又弄坏了他的眼睛。再后来,他又经历了失学、多病、妻子去世等一连串的打击,但他从未停下对天文学的研究,最终发现了天体运行的三大定律。精灵古怪的女儿一边偷笑,一边大声读了起来。
是的,他把一切不幸都化作了推动前进的动力,以惊人的毅力,摘取了科学的桂冠。我一边跟着女儿读起来,一边却陷入了沉思。张海迪,海伦·凯勒,保尔·柯察金……我们常常以这些熟悉的光芒四射的名字来激励顺境中的自己,安慰逆境中的别人,可是,当灾难真正降临的时候,我们却往往都会一蹶不振,难以自拔。
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看似胸有成竹却如此不堪一击呢?
人的眼睛是由黑白两部分组成的,可是神为什么要让人只能通过黑的部分去看东西?因为人生必须透过黑暗,才能看到光明。坐在沙发上听歌的妻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天衣无缝地插入了话题。世人都知道犹太人精明、坚韧,却不知他们的民族自诞生开始就一直遭受各种欺凌,被迫不停地流浪和迁徙。在非洲,他们长期受到埃及人的奴役。在罗马帝国覆灭之前,他们只能一直躲在君士坦丁堡中。甚至到了二战,还要遭到德国人的大清洗。
你也知道塔木德?
还不是你告诉我的?妻子调皮地努了努嘴,有些得意地说,其实,咱们仡佬族人从来就像爬山虎一样,柔顺,坚韧,从不言弃,是吧,大师?
我的家乡是全国两个仡佬族苗族自治县之一,仡佬族人口占全县总人口的40%以上。关于仡佬族的坚韧,我倒是曾经不止一次地和妻子聊起过。高山苗,水侗家,仡佬住在岩旮旯。一句话就概括了仡佬族人曾经的遭遇,虽然没有犹太人那样惊心动魄、悲惨壮烈,但经历也的确有几分相似。也许正是因为有这些曲折的经历,才有了仡佬族人今天的坚韧、豁达和睿智。
爸爸,我和你一样,也是仡佬族。女儿放下书,跑过来缠着我的腰,撒娇着说,我们下楼去再看看你们种的那棵仡佬族爬山虎,好不好?
说完,拽着我的衣袖就往外拉。她蹦蹦跳跳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一片爬山虎叶子,在我的掌心随风扑闪,飘荡,牵引着我跨过沟坎,沿着悬崖峭壁向着天空努力攀爬。一阵春风从山堡吹来,推开层层波浪,每一朵波光粼粼的浪花都幻化成一片嫩绿的叶子。爬山虎的叶子,蹦跳着,欢唱着,簇拥着我涌向蔚蓝辽阔的海洋。
0527在杜甫草堂,与诗圣对视
张丽明(广东深圳)
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
——冯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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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盛唐的史册,记忆模糊了长安的一晌繁华。恍惚间,一个苍老的背影,茕茕孑立。独自千年一叹,白头搔更短。如若你记住了杨贵妃的丰腴,那么,我便记住了杜子美的清瘦。甚至有种错觉,认为他是大唐最瘦之人!
有人说,“最能触及人内心的东西,是人的命运以及与之同呼吸共患难的沧桑故事。”那样的一段岁月,惨淡了所有的壮怀激烈,蹂躏了所有的报国豪情。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国家衰落、民不聊生……身揣家国情怀的杜甫怎堪其忧?又怎得不瘦?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一直觉得李白是一个潇洒飘逸的美男子,而杜甫则是一个孤苦无依的瘦老头。少年的心经不起太多的风雨,扛不住太多的嗟叹,甚至还根本不懂生活的艰辛与劫难,所以,本能地亲近“谪仙人”李白。内心渴望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潇洒和“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豪情。在“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诗仙面前,杜甫显得有些窘迫,显得有些垂暮之气。年少的我不喜欢这样的苦涩,这样的压抑,这样的沉郁,所以一直与之失之交臂。
在知乎上有这样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杜甫被称为“老杜”,而李白没有被称为“老李”?获赞最高的答案是:杜甫未曾年轻,李白从未老去。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印象,这样的误解,让诗圣在历史的风雨中寂寞了千年。
当我人到中年,经历了生活的跌宕起伏与酸甜苦辣,终于理解了杜甫的悲悯与伟大,着实为自己年轻时的无知与浅薄感到羞愧和懊恼。
我想慢慢地走近你,感受一颗伟大的心灵;我想聆听你的足音与絮语,哪怕仅仅是一声咳嗽;我想在萧瑟的天地间,与你对视,同你交流作为诗人的困惑与坚持。于是,我毫不犹豫,背上背包,直奔成都,一头扎进杜甫草堂的深沉花木里……
2
柴门。茅屋。梅园。影壁。大廨。碑亭。史诗堂。工部祠。水竹居。看云亭。浣花祠……步入杜甫草堂,你所能想到的幽居青葱、水木清华的模样,这里都有。
当然,这要感谢晚唐诗人韦庄。他的重建,保留了草堂的历史记忆。历经几个朝代的修葺扩建,草堂才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公元760年春,杜甫为了逃避战乱,举家从甘肃来到成都。好友严武帮他在浣花溪畔修建了茅屋,结束了他颠沛流离的疾苦,给了他四年隐居栖身的安稳。这是杜甫生命里的一束光,照亮了他孤苦悲怆的心;这是一座避风港,在风雨飘摇的乱世给了他慰藉与安宁;这是一方净土,让他远离世事纷扰,获得愉悦,绽放出最真诚的笑。
我甚至现在还能看到草堂建成时,他嘴角上扬难以抑制的激动:“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这是我记忆中,杜甫难得的笑。
从此,他的笑多起来,诗明快起来。草堂为他开了一扇清新俊逸的窗。
他时而在春夜喜雨,时而在江畔寻花,时而看老妻画纸,时而笑小儿无赖……一颗饱受折磨、惶惶漂泊的心得到从未有过的舒展。他漫卷诗书,喜欲狂。
然而,生活不可能被算计得妥妥帖帖,风雨总还是要来的。
是的,来得毫无征兆,来得茅飞江郊。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南村群童抱茅入竹。杜甫不得不边喊边追。怎奈,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记得蒋勋在讲解此处时,也坦言自己年少时曾很不喜欢这个为了点茅草就追赶孩子的小老头。可能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乱世,就不会感同身受。他也为自己当年没有理解杜甫而深感抱歉。我想,理解总是要在了解之后的。大抵,我们太欠缺对诗圣的了解了,以至于我们今天的理解迟到了太久。
一座残破的茅屋里,历史的纵深处,传来一声掷地有声的呐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怎样恢弘的气度,怎样博大的胸襟,怎样崇高的境界!正是这声呐喊,成就了这首浸透着血泪的伟大诗篇;正是这声呐喊,让我们看到了杜甫忧国忧民、民胞物与的赤子之心;正是这声呐喊,让鲁迅斩钉截铁地说,“杜甫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面对草堂,它早已不复当初的破败不堪,但我的心依然在颤抖。为了表达这份颤抖,我想与它合个影。怎料人潮总是蜂拥而至,间隙不得闲。我沿着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竹林散漫走来,突见一方提有“寒舍”二字的大石,我缓缓坐了下来。
此间无人问津,甚合我意。
像杜甫至今葆有的初心,像我至今清贫的模样。
3
我被大廨里的杜甫铜像震惊了。只见,杜甫跪姿而坐,身形异常消瘦,手抚诗卷,双眉紧蹙,眼神里满是忧伤,似在斟破世间真相——“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古铜色的身躯在略显幽暗的光影里,愈发消瘦。瘦得出乎我的意料。在杜甫像前,我观摩着,对视着,凝神思索着:
心居云端,是为仙;心住人间,是为圣。
李白擅长仰视,关注日月星辰;杜甫擅长俯视,关注民间疾苦。
这两人合起来多像我们完整的一生。前半生,仰望星空;后半生,脚踏大地。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对杜甫有了更深的理解、更多的欣赏与崇拜。杜甫,终究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早或晚,他就等在那里,等待我们前来,融入我们的血脉里。
我是该脚踏大地了!
草堂参圣,吾辈深感羞惭。顿悟己之多小女子之柔态,少伟丈夫之宏阔。凌云健笔,心系家国,方显波澜壮阔之雄浑;吟风弄月,红袖添香,徒增物是人非之伤愠。
感动之余,我提笔写下小词几阙,献给伟大的诗圣,谨表己之崇敬之情:
致君尧舜负,冷卧茅庐,忧心深厚。乾坤愤叟,伴病骨、余吟消瘦。感念丹心如旧,拜诗圣,再传杯,苍生酒。 ——《角招·咏杜甫》
长安月下,穹庐冷夜,破袄神伤。忍把青衫湿遍,骤风云、零落全唐。健才思、壮志几时偿?……彻悲歌、顿挫缘沉郁,愤书愁、血泪诗章。万载民胞物与,襟怀荡尽回肠!
——《青衫湿遍·忆杜甫》
史家绝唱,谪仙并,众星拱。万里悲秋客,苦难繁霜重。意纵横,勋业未展几时用?……子美怀,年逾半百泪空抆。留客草堂暮,蜀中隐。大唐诗史,沉吟郁,解幽愠。叹荣枯惆怅,幼子饥夭闷。一己抛,樽酒广厦万间问。
——《阳关三叠·咏杜甫》
其实,在这里我一直有一个疑问。这个疑问,坦率地讲,困惑了我很多年,也让我在选择坚守还是选择放弃中产生过动摇。我在我的《诗人之死》这首诗里也对此疑问进行了直接的表达:
顿悟就在一瞬间/突然觉得,这辈子应该做个诗人/他仿佛浪子回头,一头扎进/令人头晕目眩的平平仄仄里//我不确定他的动机/是名是利是自身价值的觉醒/还是只想学学李白逗逗女孩/让那么多人崇拜?//只知道,他越来越瘦/还添了失眠的毛病/每次相见都想嘲笑他/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面前厚厚的诗稿,秒杀了我所有的笑意/他迫不及待地大声给我朗诵起来……//一个毫无端倪的清晨/急促的电话传来噩耗/肝癌晚期。我哭了/他却笑了,抛来一个问题/——你说,杜甫的儿子都饿死了,他怎么还写诗?/诗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我,我,我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诗与生命是什么关系,我始终搞不懂/深陷其中的人,又如何能分得清/究竟是黑夜还是黎明?//你到底走了,走得那么不彻底/留下一本未完成的诗稿,每每提醒我/秋兴八首还没写完,杜甫还活着……
当现实与理想发生冲突,当诗歌日益被边缘、物质日益被追捧,诗人何为?诗歌何为?当诗人竭尽全力写诗却依旧清贫、饥不果腹,诗人又何为?诗歌又何为?
杜甫好像明白了我的困惑,我分明看见他的眼角有些光。这光是如此晶莹,如此发亮。
空中仿佛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就是在用一生来回答这个问题呀!”
我终于明白了……深深地点点头,对着杜甫的雕像拜了拜。
又看到旁边柱子上的一副意深语工的长联:“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
再次叩首,深鞠一躬。
4
苏轼有词云:“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几乎可以说是中国人对自己晚年生活的普遍梦想。杜甫倒是真做到了,只不过,把“一张琴”改为“一草堂”就更恰切了。
草堂内花木深深、葱郁茂密,浣花溪水鳞纹细碎、柔婉清碧,到处都弥漫着盎然的生机和浓郁的诗意。
老树盘虬卧龙,山石突兀嶙峋,仿佛一幅文人山水画,透露出几分傲骨。
翠竹芭蕉,隔离了尘世的喧嚣。圆荷腊梅,齐追忆逝去的故人……
杜甫在草堂的这段岁月,重获了天伦之乐,田园生活为他排遣了心中的苦闷。他自云:“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我们从中看到了浣花溪的优美景色,看到了杜甫在饱经丧乱后终于有了一方安身立命之地的心情舒展,更看到了他贫贱不能移的坚定精神。他在草堂创作了240多首诗篇,可以说,草堂成就了杜甫晚年的辉煌。而草堂本身也成了我们神往的地方。
如果说,杜甫草堂是成都的灵魂,那么,杜甫草堂里的花木就是草堂的灵魂。你去抚摸每一棵古树,香樟、桢楠、银杏、刺楸、柏树、榕树……它们身上还带着千年前杜甫的正气和体温;你去轻嗅每一朵花香,梅花、兰花、桂花、茶花……它们每一片花瓣上还留有杜甫的热泪和诗行。草堂可以建了又破,破了又修,但草堂的花木浩然屹立于风雨中,历经无数个严寒酷暑、春夏秋冬,亲眼见证了草堂的沧桑和杜甫的光芒。
一花一世界,一诗一情怀。
一座草堂,一支椽笔,一块丰碑,一种精神。
“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一呼一吸间,我身体的郁结被打通。
最后,我想用我的《杜甫草堂感怀诗圣赋》中的一句作结:
凭祠吊古,泣泪碑帖,雨洗草堂之沧桑;
竹节松风,传薪递火,振我华夏之炎黄!
0920师如娘亲
谢文华(广东深圳)
端急的江水从眼前汹涌而过,它拍打着两岸的礁石,发出轰隆的巨响,声音顿时响彻山谷。浑浊的怒江水,卷着黄沙,翻着旋涡,撞击着江中的巨石,激起数尺高的浪花。当你站在波涛汹涌的怒江边时,一定会被眼前的暗涌吓得全身发抖。这条穿越云南境内高山峻岭的怒江,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成为沿岸老百姓心生敬畏的鸿沟。
我的家乡就在怒江边上,那是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古村落。整条村子有两百多户人家,以汉族为主,村里的土房子顺着陡峭的山岩而建。村庄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至今村里仍保留着一座土地庙。据说,在怒江边上的古村落都建有庙,它们就像“保护神”一般,庇佑着两岸百姓的安康。
九十年代初,云南山区村民的生活还十分贫困,受地形环境影响,每家每户可耕作的面积并不多,村民们只能利用有限的丘陵和山地,种植烟草、玉米、药材等经济作物,以换取家庭额外的经济来源。怒江两岸的人们日常交流走动,主要靠一条简单粗糙的溜索。过溜索的时候,每人身后挂着一个铁钩,哗啦一声,伴随着铁钩摩擦溜索发出的声音,后背凉飕飕的一片,十分钟左右,就能从江的这一边滑到另一边。看似洒脱刺激,实质惊险万分,每年因溜索滑脱导致坠江丢掉性命的人并不在少数。所以,大家对横在眼前的这条怒江充满了敬畏。
我们附近几个自然村的小学,就建在怒江对面的山脚下,那是方圆几里内难得的一块平地。在这个土地资源极其稀缺的祖国边陲山区,这块平地就显得尤为珍贵。为了给子孙后代更好的教育,乡亲们舍不得用来种粮食,而是把它腾出来建了乡村小学。乡亲们都把希望寄托在后辈身上,希望子女长大后靠知识文化走出大山,改变家乡贫困落后的面貌。
乡村小学面积并不大,其实就是三间破旧的砖瓦房。其中两间是教室,分高年级和低年级,另外一间是老师和学生的宿舍。校舍被四周的高山包围着,两岸陡峭的群山连绵起伏。怒江就从学校旁边汹涌而过,在山与山之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小路通往外面的世界。如果要到外面的乡镇,就得走这条小土路。蔡老师常常对我们说:“孩子们,等你们长大后,就可以顺着这条小路的方向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了。”我们站在蔡老师身后,默默地看着这条蜿蜒的小土路,在朦朦胧胧中,我们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
当年,乡村小学虽然已经通电,但环境还十分简陋。为了给校舍腾出一个可烧菜做饭的地方。村民用后山砍来的水竹,晒干切割成块,钉成竹木板,然后用这些竹木板搭建了一个棚架。上面铺满茅草,下面再用砖块垒砌了个灶头,一个简易的厨房就做成了。由于面积有限,灶头只能裸露在外面,它经历着日晒雨淋和春夏秋冬,那斑驳脱落的泥胚子,布满裂痕的破砖块,似乎诉说着自己命运的沧桑。
学校四周用岩石砌了一道围墙,围墙有两米多高。这些岩石全都是村民从山上挖采下来的,质地非常坚硬。由于常年有水气浸润,有些岩石长满了苔藓,远远看去,就像一道绿色城墙。这道坚固无比的围墙,可抵挡半夜跑下山来觅食的野猪。虽然我们从来没见过野猪,但它们在菜园里留下的足迹,在提醒着大家这些野生动物的存在。
怒江两岸的孩子上学道路异常崎岖,他们需要翻山越岭,然后过溜索。为了各家孩子的安全,所有大家都过着寄宿制的学习生活。我们每月回家一次,每次返校的时候,都会从家里带来粮食和柴草。老师和学生每天生活在一起,相处得很融洽,就像家人一样。
蔡老师和我们最亲,她是我们乡村小学二十个学生唯一的代课老师。蔡老师本名蔡春花,她长得黑黑的,瘦瘦的,牙齿很白,笑起来有一对小酒窝。蔡老师头上还扎着一根麻花辫子,她走路的时候,辫子总在背后一甩一甩的。有时候蔡老师和我们玩游戏的时候,几个淘气的男孩子会顺手抓她的长辫子。蔡老师也不生气,她会做个鬼脸,随后立刻把辫子盘起来,再插根小树枝,把辫子卷成一个发髻,又加入到我们的游戏当中。
蔡老师年纪并不大,因为她的姓氏“蔡”和“菜”同音,所以有时候学生们会亲切地叫她小菜老师。蔡老师并不是我们本地人,听说她是从县城调派过来的代课老师。我们常常担心蔡老师终有一天会离开我们,因为这个地方太穷太苦了,能长期留下来任教的老师简直凤毛麟角。所以,蔡老师没来之前,学校基本每学期就要换一个新老师。
蔡老师亲切、友善、充满爱心,她就像我们的邻家大姐。我们也很懂事,大伙常常说,要好好对待蔡老师,不要让她离开我们。于是,每天放学后,我们都会争相分担蔡老师的活儿。有的去挑水,有的去拾柴,有的去摘菜,有的整理碗筷……二十个学生分工合作,大家为一顿集体饭贡献自己的力量。每当炊烟飘起,锅碗瓢盆蹦出来的清脆声,和我们的欢笑声融合在一起,组成一首动人的乡村交响曲。蔡老师不但是这支乐队的领队,还是我们的指挥家。当那吱吱喳喳的声音到处乱蹦的时候,饭菜香早已飘满了整个校园。
蔡老师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比家里的父母都长。她不仅仅是我们的老师,还是我们生活的厨娘,照料我们身体健康的“母亲”。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早已把蔡老师当做自己的另一个娘。虽然这个娘很年轻,但孩子们喜欢她,依恋着她。每天晚上,蔡老师认真地辅导我们做功课和背诵课文。她不偏私不溺爱,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个孩子。每晚,等学生们熟睡后,蔡老师还要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缝缝补补。谁的裤子破了个洞,哪个学生的衣服掉了颗纽扣,裤头掉了橡筋……总瞒不过蔡老师的眼睛。她缝啊补啊,一针一线,如春蚕吐丝,针线补得又细又密,基本看不到线头。
冬天的夜里,窗外寒风刺骨,冷雨拍打着窗台。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当我睁开朦胧的双眼时,正看到蔡老师走到床边,认真地查看大家是否盖好了被子。那时候,我常常在想,蔡老师一定是上天派来的神仙,可能见我们生活太苦了,于是老天爷便派她来照顾我们。
山村小学的生活很枯燥,由于教学设施有限,日常学习和课间活动只能就地取材。我们没有玩具,更没有运动器材,大家只能玩橡皮筋、跳房子、爬竹竿和藏猫猫的游戏。吃完晚饭后,我们会自觉回到教室里温习。那一盏六十瓦的白炽灯,照得恍如白昼。教室里很安静,大家握着手中的笔,在作业本上写啊画啊,教室里很快就传出一阵沙沙的声音。
校舍前面有一块空地,那是我们课外活动的操场。蔡老师请村里的老木匠,帮我们做了一个简陋的篮球架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篮球是个稀缺品,学校买不起。没有篮球怎么办呢?于是,蔡老师想到了做“布球”,有点类似广西的“绣球”。她把每家每户不用的碎布和破衫收集起来,然后在里面塞满稻草和苞谷壳,外面再用布条包裹。在灯光下,蔡老师一针一线地把“布球”缝好。这个像绣球一样的“篮球”,成了我们小学时代快乐的源泉。
这只“篮球”软硬适中,摸起来手感很好。每日课间活动时间,也是我们这些山娃娃最快乐的时光。比赛开始了,二十个小伙伴分成两队,把球抛进竹篮里便得1分,在规定时间内,进球最多的一方胜出。这时候,蔡老师就充当公正严明的裁判,她胸前挂着一个哨子,哨子声响起的时候,我们早已在球场上飞奔起来。我们追逐着、嬉戏着、欢叫着,明媚的阳光照到我们身上,操场上跳动着可爱的小人儿,每人身后都洒下一个黝黑的身影。
获胜的小伙伴,会得到蔡老师奖赏的小礼物。有时候是一块米饼,有时候是一颗山草莓。蔡老师爱唱歌,她唱得最多的是民歌。有时候,她会坐在山坡上,望着山下奔涌的怒江水,好听的歌儿就会从她嘴里飘出来。我们都说,蔡老师唱歌的样子最好看了,特别是她的两只小虎牙。蔡老师一笑,小虎牙也跟着笑呢。蔡老师当年才28岁,我们除了叫她老师外,还悄悄地叫她“娘”。每次听到我们奶声奶气叫她“娘”的时候,她总是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跑开了。
大山里的学校,生活物资有限,我们每天吃的蔬菜只能自给自足。虽然每次回家,学生们都会从家里带来蔬菜,但都不耐保存。为了给我们增加营养,每天能吃到新鲜的蔬菜,于是在蔡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在操场旁边的土坡上建了个菜园子。菜园子里除了种植绿叶蔬菜外,还种了两棵果树,一棵是石榴,另外一棵是山楂。
每天,蔡老师带领着我们这些小家伙,像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劳作。我们给菜地松土、浇水、施肥,看着蔬菜和果树一天天长大,我们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为了丰富蔬菜种类,蔡老师种了菜心、包菜、西红柿、茄子、丝瓜、苦瓜、豆角等十几种蔬菜。特别是两棵果树开花的时候,我们就会趴在菜园子边上,盼望着它的果实早日成熟,好让我们爬上树,亲手摘给蔡老师品尝。
日常生活中,蔡老师还是我们的“校医”。哪个扭到手脚或发烧感冒了,蔡老师就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到附近的地里和山坡找一些草药,然后熬成汤药给我们喝。村里的人都说,蔡老师是下凡仙女,她知识渊博,什么都懂,比亲娘还亲呢。记得读四年级那年夏天,我感染了急性肺炎,全身烧得滚烫。喝了蔡老师熬的草药也不见效,蔡老师意识到我病情的严重性,如果不及时救治的话,会有生命危险。而唯一的方法就是尽快送我到镇上的医院救治。
那时候,学校去镇上的卫生院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山路两边全是陡峭的山崖,山崖下方就是波涛汹涌的怒江。夜间赶山路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每年都发生村民夜间坠江的事故,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是不会夜间赶路的。拖延了病情,我就有生命危险,蔡老师知道事情轻重,更何况家长亲手把孩子托付给她,就是对她的绝对信任。
就这样,蔡老师不顾山路崎岖,决定冒险背我到镇上的卫生院就诊。我烧得迷迷糊糊,一直处于高烧状态,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娘,我怕。我要回家……”蔡老师听到后,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然后学着母亲的语气对我说:“黑娃子,别怕,娘就在你身边呢。我们很快就到医院了,你要坚持住啊!”我仿佛听到了娘的声音,心情慢慢平复,然后把身子紧紧地贴着蔡老师的后背。
蔡老师喘着粗气,额前挂着手电筒,她背上伏着沉重的我,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偶尔的一个颠簸,都让蔡老师吓出一身冷汗。15里的山路,蔡老师背着我足足走了3个多小时。我贴着老师的后背,感觉她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我就像一只被保护的雏鸟。走着走着,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滑下来,我的泪水和蔡老师的汗水粘贴在一起,就像母子俩心与肉的相连。
到达镇卫生院后,我被医生推进了急救室,蔡老师则瘫痪在地上直喘粗气。这些细节,都是医生后来告诉我的。急诊医生说:“你娘昨晚背你来的时候,可能太累了,足足在地上躺了一个小时,才能爬起来呢。你得了急性肺炎,幸亏来的早,如果全身感染,人也救不活了。”医生的话虽然吓人,但我知道如果不是蔡老师,我能否活过来,还是个未知数。
我听到后,泪水迅速从眼眶里滑落下来,我扑在蔡老师的怀里,哭了很久。这次半夜跑医院的就诊经历,我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在当时极其恶劣的环境下,蔡老师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漆黑的深山野岭中。如果稍有闪失,我和蔡老师就会命归黄泉。蔡老师的这种舍己精神,深深地刻在我幼小的心灵。
就这样,我在乡村小学度过了六年难忘的时光。由于家庭贫困,很多同学念完小学后,都没有再升初中,有些伙伴甚至年纪小小就跟随父母到外面的城市打工谋生。我成绩优秀,学习勤快。辍学在家的那段日子,父母希望我在家里种地帮补生计,等两个弟妹读完小学后再出去打工。蔡老师知道我的情况后,于是来给我父母做思想工作。她说我是读书的好苗子,不读书了太可惜了。她鼓励我到镇上读初中,考市里的重点高中,最后再考大学。
刚开始的时候,父母怎么也不同意。蔡老师每隔几天就来一次,那段时间正好是暑假,这本是蔡老师回老家探亲的时间。但蔡老师一直惦挂着我的事情,白天父母出外劳作常不在家。所以,蔡老师每次来我家都选择在晚上。看着蔡老师三翻四次打着手电筒离开我家的时候,我的父母最后感动了,他们终于同意我继续上学。这次艰难的思想沟通历程,最终扭转了我的命运,让我成为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
如果要问我,这个世上除了父母,还有谁最疼爱我?我一定会说是蔡老师。蔡老师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仅仅是我的老师,一个大姑娘,却被我们经常喊“娘”的好老师。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家乡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栋栋新颖别致的小楼房拔地而起,怒江上早起架起了的高铁和桥梁。当年一起读书生活的伙伴同学,都已成家立业,我们亲爱的蔡老师也光荣退休了。
今年春节,我专程去县城拜访她。刚进门我就和她拥抱,看着蔡老师满头的银发,我的眼睛湿润了。蔡老师还能认得我,当她喊出我的小名“黑娃子”的时候,三十多年前的点点滴滴又再次涌现在眼前。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紧紧地抱着蔡老师,虽然她的身子那么轻,那么瘦,但她的晚年却过得很幸福,因为我始终相信,好人会一生平安。
优秀作品40篇
0640 问 路
程建华(安徽安庆)
一夜春雨,淅淅沥沥,梦都是湿漉漉的。
晨起,雨住了,雾涌云蒸,山河氤氲,露珠儿在柔嫩的草叶上撒娇、翻滚、荡来荡去,只差没“扑哧”笑出声来。东山顶上,红彤彤的朝阳探头探脑了一番,射出万千缕鲜嫩、洁净、素雅的光。风儿轻吻,河边的柳枝儿悠悠荡荡,身姿曼妙。阳光渐渐炽烈,穿云破雾而来,再看那田野、远山,瞬时换了颜色,深深浅浅的绿,一程又一程,漾到了天边。
屋角的菜园,也被阳光唤醒,韭菜、芹菜、莴笋,攒着劲儿,唯恐矮了一截就被人瞧不起似的,噌噌直往上蹿。饶是如此,长得最旺相的,还属大蒜。大蒜绿衣白裳,春风拂过,身段儿愈显丰腴、典雅、高贵。
春天的餐桌上,少不了大蒜的身影。大蒜炒腊肉,向来是奶最拿手的一道待客佳肴。半个多世纪的厨灶生涯,奶的刀法早已炉火纯青,无须正眼去看,仅凭手感,奶切出的每一片腊肉皆四四方方、薄如纸片,热锅里熬出油汁,蒜段推入将来,滋啦——滋啦——天雷地火一番声响,一盘金黄白嫩的大蒜炒腊肉已端上桌了,香味就飘出小屋,满村庄嬉闹。
那年春水碧透,家里犁田,爸妈和一众邻居皆在田里忙活,奶很早做好了午饭,找个搪瓷缸,盛了菜饭,外面用布袋裹了一层又一层,放进竹篮,兴冲冲出了家门。
妈在田里看见了,手拢在嘴边,大声问:老娘,做么事去?奶撇了撇嘴:去学堂给华伢送饭。妈急得大喊:莫去,你找不到华伢。奶头也不回走了,奶气鼓鼓地说:路在嘴上,找不到我不晓得问?
学校在小山脚下,离家四里远近。乡间的小路分外宁静,金黄的油菜花,云海一样流淌在田野上,胖嘟嘟的蜜蜂,黄衫黑裳,嗡嗡乱飞,撞得满头满脑金粉;偶尔一个转角,几树粉红的桃花映在眼前,像几个穿着粉裙的村姑,迎风站在坡上。春色虽美,奶却视而不见,奶八十多岁了,霜雪盈头,这样的光景,哪天不曾看见,不稀罕。这是奶头一回给我送饭,若是没能送到我的手里,回去岂不要遭爸妈和村人的笑话?遭人笑话奶不在乎,奶最在乎的是要亲眼看见孙子狼吞虎咽地吃下她做的饭菜,亲耳听孙子说一声:奶,你做的菜真好吃。奶望着远处绿树青葱的校园,一路皆在琢磨怎样才能在人头攒动的学校找到孙子。
那时我刚住校不久,我没料到奶会一脚一颠地给我送饭。如果我知道了,我会和老师请个假,等在学校门口,免去她东跑西颠的辛劳。可奶就是这样,总要给我出乎意料的惊喜。我上小学时,做梦都想买一把小刀,毕竟菜刀削铅笔实在太笨了,还常常削断笔尖。但家里没钱,我也不好意思和爸妈提小刀的事儿。一个周日下午,阳光正好,奶从外面回来,笑吟叭地对我说:你跟我来,小刀有指望了。奶将我带到畈上,满田的水稻长得青扑扑的,像一片绿海。田埂边有一堆唾沫浮在水面上,奶笑道:这唾沫是洞里黄鳝吐的,你机灵点儿,给它抓出来。奶的话我从没怀疑过,我蹲下身,慢慢将手伸进洞里,果然,洞里的泥土分外温润,一会儿,我的手指就挨上了一条粗壮光滑的黄鳝,幸好早有准备,这条黄鳝轻易就被我逮在手里。我尖叫着,高举着手,冲破绿海,在一众村人羡慕的眼神里飞奔回家。奶找个瓦罐打满水,黄鳝盛在里头,领我去了镇上的小饭店,一称,足有半斤来重。那天傍晚,奶将卖黄鳝的钱给我买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又买了一块橡皮,一本练习簿,我肩披斜阳,昂着头,跟着奶一路哼着曲儿回到村里。
奶是村上公认的聪明人,一般老人连村口都很少出,奶却镇上、县城哪里都去,来去如风。但奶那天给我送饭还是费了一番周折,奶问的第一个人是食堂里做饭的大师傅。奶说:我给孙子送饭,我家是汪庄的。师傅翻了翻眼睛:学生叫么名字?奶想了想:叫华伢。姓么个?大名叫么个?姓程,就叫华伢子。几年级?不晓得,我家是汪庄的。师傅直甩头:老奶奶,回家吧,名字都不晓得,找不到的。奶见说不清,撇了师傅,一径往里走,这回碰到个老师,于是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奶说完了,眼巴巴望着这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奶将满腔希望皆寄托在他身上。奶没料到这个长相斯文的老师竟也叫她回家,说姓名班级都不晓得,肯定找不到。奶说我孙子眉毛浓浓的,眼睛圆圆的,长得齐整,不丑。老师仍说找不到。奶纳闷了,说学生再多,每人长相都不一样,怎会找不到呢?奶说我养了四十多只鸡,都长一个样,我不是一只只区分开了吗?我还给每只鸡都取了名字哩!
奶生气了,决定不问人了,这些个师傅呀老师呀比牛还笨,问他们问不出个驴头马嘴,远不如自己来找孙子省事。
乡下的校园毕竟才那么几幢房子,奶转了几圈,明白了,那幢三层的高楼里全是教室,孙子肯定在那楼里。奶臂弯里挎着篮子,挨个教室伸头张望。奶心说我一手带大的孙子我还能认不出来吗?奶每到一个教室门口,里面就一阵骚动,老师问:哪家的家长?没人回答,老师便劝奶:老人家,这里上课呢,上别处去吧!奶将一楼的几个教室跑遍了,心里开始原谅那比牛还笨的大师傅和老师了,教室里乌泱泱坐满了乌黑眼珠的伢子,全长一个样,莫说找到孙子,便连男女也分不开了。奶毕竟快九十岁了,跑了一头午,累得直喘气,二楼三楼再也没力气上去了。
奶却没打退堂鼓,她自有打算,她相信自己会有法子将饭菜送到孙子手里,她要看着孙子风卷残云一样吃着她做的大蒜炒腊肉,再满嘴流油地抬头对她说一声:奶,你做的饭菜真香。
那天已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了,金色的阳光洒满窗台,田畈上野花的香味随着一阵阵清风漾进校园,教室里满是香气。老师正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讲一首古诗《春夜喜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突然,我隐隐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华伢子。我浑身一颤,情不自禁举手站了起来。那声音不惊不乍、不温不火,像窗外的春风一样平缓柔和、从容不迫,却如一记重锤敲在我心尖上。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我和小伙伴们在稻床上疯玩,就是这声音唤我回家吃饭;我生病了发烧,也是这声音从黑夜的田畈上一路叫着我的名字回到家里;这是自幼便和我的身体、灵魂紧紧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虽然我分外诧异,但我还是能确定这是奶在喊我。
当我像一道光从三楼飞奔下来的时候,看见奶正站在楼梯口瘪着嘴仰头望着我笑,太阳透过远处的树隙,打在奶的身上,奶身穿蓝色斜襟大褂,臂弯挎着竹篮,一任白发飘飞,笑得像个自信慈祥的女王。奶抬起枯瘦的双手,远远将竹篮递给我,说:华伢子,我只喊你一声,你不出来,我就回家去了。奶。我喊了一声,张臂跑上去接过竹篮,我生怕慢了一秒,奶就转身走了。
0248日升东方
周腾飞(北京)
一
那是个梅雨结束的日子,我淅沥在戴望舒长长的雨巷里向徐志摩挥一挥手,回身渡进李白那月光似霜的床前,与千里之外的亲人共一轮娇娇媚媚温温柔柔清清爽爽盈盈的婵娟,等待梅雨初霁的那一轮最辉煌鲜美的日出。
沉醉中,打了个盹抬起头来,却不知月儿何时悄悄游进了地心,远处钢蓝色的天际出现了一抹浅红。慢慢的,浅红变成了粉红,粉红变成桔黄,桔黄醉成了桃红。接下来,只觉一种宇宙大美大爱大善毫无商量地充盈穹庐,笼盖四野,覆被万物。
那是什么?那是日出!是城市的日出。
我从椅子上嗖地弹将起来,射向门外,救火一般冲向大院内的那片足球场。赏月宜在窗前亭台花丛池畔,而看日出,总要以高峻开阔处为佳。
足球场上,只见草叶间结满了万千红豆?不,红豆没有这般水灵闪亮!那么是在深睡的星星?星星没有这么圆润玲珑!哦,知道了,原来是昨夜那盘好月洒下的相思,被这新出的太阳轻轻呵了一口气,便变成美轮美奂的精灵了……
抬眼四顾,周围的树木被红光渗透、融化,失去了原来的颜色。树叶之间被红光溢满。一棵树,便成了红绿好合的一团。树间鸟儿忙碍不亦乐乎,歌一曲舞一阵就要用嘴抻抻漂亮华丽的衣裙。我轻轻走近一棵树,深深被一对鸟儿的亲呢打动。他俩互相用嘴梳理着对方的羽毛,调皮地用一只翅膀轻拍对方的头,有一嗓子没一嗓子地对着情歌。可惜我只能听懂曲调而听不懂歌词,也不知他俩是一双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还是一对祸福与共的老伉俪。
放眼远处,一座座粗砺坚硬的高楼变得柔和朦胧了,面目流溢着青春的光彩,胴体充满了贲张勃发的激情。
街上已有稀疏的大小车辆和自行车徐缓舒展地穿梭,像一尾尾沉迷池塘的金鱼。我被城市日出震慑了,在城市和准城市也已生活了30多年,一万多个日子呼啸而去,怎么就没感受过一次城市日出之美呢?!
城市人在多数日子里,为生活工作而奔忙,淡漠了对日出的审美。同时历代文人及至当代文人给我们传递的多是名山之巅草原大漠和海上观日出的审美感受。我至今未读到一篇城市日出的美文,所以对城市日出尚未采取主动寻觅的态度。另外,在多数日子里,日出被高楼和污染的大气消蚀了,等能看到她时,我们已在工作岗位上忙碌,且那时她已失去了初升的美丽。只有在雨后初晴空气洁净而且主动起早去寻觅时才会有如此际遇。尽管如此,一年至少也有数十个日出可以欣赏,可是,可是我们天天都在错过。
二
不过城市看日出还是有缺陷的,一幢幢高搂像一个个楔子,楔子楔进了日出的辉煌中。日出的那种整体的壮阔宏伟遭到了一定程度破坏。那年独自客居长江中下游一座城市,为了弥补这一缺憾,我在一个雨后朗睛的月夜,骑车奔向市郊的一座山峦。来到山脚时,月已落下去了。在沉沉的黑夜里,我独自向山顶爬去,怀着一份虔诚一份热望,只为了更开阔的看看城市的日出。
爬上山顶,我焦急地守望着东方。凭我过去在农村生活的经验,雨后初晴必有一轮辉煌的日出。但我还是担心,太阳,会不会生病不出,会不会贪睡一个懒觉,会不会俗务缠身而迟到......
啊啊,期待中的日出超出了我的期望值,简直美妙至极!撇开与其它地方看到的日出相同之处不提,也撇开与别人已写到的美妙日出相同处不提,单表此处日出独特卓绝的美妙。此处的日出是这座城市与大地和长江的混血儿。她将眼前这座城市作了骨架,将大地作了肌肤,又将大江做了血脉气蕴。除了辉煌绚丽,除了壮硕丰腴之外,又多了一份泽润水灵。在壮阔磅礴之中有一种更深的爱抚人间的亲和力,在奔放热烈之中蕴藉了一种月之阴柔。壮阔与细腻、奔放与缠绵、刚与柔两种美都被眼前这一轮日出渲染到了极致。城市高楼间的沟壑都被她的光辉抚平,再没有一丝丝突兀不谐感。有了这轮旭日的整合,整座城市与旷远的平原与天地大化得以浑然一统。
人与美的邂逅,除了需要机缘遇际之外,还需要有与美对应的审美态度和能理解美的慧心。
似乎为了奖励我的开悟,日出一小时后,又赏给了我一道彩虹。彩虹架在长江之上,一头指向眼下这座城市,一头指向了农村。它引领我将过去看到的各种不同风格的日出组合在一起,由此获得了更多的悟性和更悠远的美感……
三
记得30多年前,在川东山区的家乡做放牛郎时,只要是晴天,几乎天天可以看见日出。因为天天能看日出,便不觉得稀罕。每天天刚朦朦亮,我就要上山割青草,称斤论量记工分,靠这挣饭吃。功利心超过了审美心。日出先是从河那边的一个山垭口射出一束光,直插在河这边的一个山头上。这两座山,各有几千米高。从山腰山脚看那一束光,真像一座天桥,真像一匹华丽的绵锻。如果割够了草妈妈还未喊吃早饭,我就会坐下来想点心事。最大胆的想像也无外乎两条,一是如果这一束横架两山的阳光真是一座桥多好,我从桥上到对面山上去干活就可以少走四分之三的路程。如果这束阳光真是绵缎多好,我只需割下小小的一片就不必穿补丁衣裳了,就不会冬日挨冻了。
想着想着,那一束光已扩大成一片,从山头移向了我割草的山腰,等真正看到太阳时,已是早晨八、九点钟了。严格地说,这恐怕不能叫做看日出了。
真正看日出是在去二十公里之外的煤窑挑煤烧。每月要去挑两三次。每次来回四十公里,挑回来后才能吃午饭。所以每次都是凌晨四、五点摸黑上路,当行至一座最高的山梁时,往往正好赶上日出。此时眼前苍茫的群山犹如巨大的海浪,初升的旭日恰似美丽的红帆船。可尽管那日出特别美,却要急着赶路,争取空手时的去路快一点,以便负重回程时在饥饿前多赶一段路,也就没有心思和闲暇去欣赏日出了。何况我们是向西行进,旭日在背后,多半没工夫回头细看。此时最大的幻想是,这旭日若真是一艘红帆船多好,拉一船煤回去,能供家里烧上几年。
以我的体会,多数人在终日劳累而贫穷的情况下,是绝没有兴致去发现美欣赏美的。即便置身大美之中也会浑然不觉。我对山中日出产生审美感受是在远离了山区之后。
四
我所看到的另一种壮丽的日出是在黄淮海平原上。我在那里的一支部队服役了十多年。日出时,我们总是恰好迎着她出操。平原的日出比山区的日出更为旷远辽阔,更为壮美磅礴。平原看日出最美却是冬天和早春。远远近近的村庄周围的树木凋尽了树叶,日出的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红色浪潮,更为汪洋恣肆。
一棵无叶的树与旭日重叠在一起时,一条条遒劲的树枝恰如太阳贲张勃发的青紫血管。这些血管又贴在大地上,像在狂饮大地的精血气韵,使人感到日出的壮美有了可靠的依据和来历,无意间消释了虚张声势的嫌疑。从此,平原日出便持久地盘踞在了我的心头。
后来,我登临过嵩山、华山、庐山、泰山,一个重要的驱动力就是为了看日出。可名山日出就像明星演出一样,出场费贵得惊人。而且还得忍受长途挤车的疲劳,还得买门票,还要艰苦地攀登,登顶时已是精疲力竭。我为此付出了昂贵的时间、精力、体力、财力,可她还要摆足臭架子。或者干脆不出,或者是无精打彩姗姗来迟地应酬一下。美从何来?!人往往是很奇怪的,对充溢身边的美可以熟视无睹,却要奔向远方去苦苦寻觅。不少城市人渴望贴近大自然,假日里游览名山大川已成时尚。可城市里的日月星辰起落、风花鸟树同样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城市人何曾珍爱过?就说城市日出吧,我就不曾读到过一篇赞辞。
五
细想想城市日出为何难成美文,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我想这跟我们这个国家的传统文明、文人的审美心态有着密切的关系。
人类文明的太阳最早无疑是从丛林草原升起的,她照耀着一群会使用棍棒石块的动物去狩猎围捕其它动物以图存进化。是我们威猛骠悍而灵智早发的祖先将太阳深深种进了田园。从此,中国文明的太阳安家在了桑麻稻梁之间。太阳每天从田野山地河汊升起。田野每天为生出一轮崭新的太阳而失血过多,我们的祖先便精心守护着土地,如丈夫守护生产的妻子,并将自己的精血源源不断地输入土地,用四肢抚摸土地,用体温偎依土地,用匍伏之姿亲近土地,而背上是新生的太阳,他们就像背着儿子一样背着太阳。
土地、农人、太阳,成了浑然一家,几千年的长相厮守几千年的恩怨交织几千年的磨合砥砺,冶炼出了我们如日出般古老而辉煌的文明。冶炼出了汉唐气象冶炼出了万里长城也冶炼出了民族特有的盛衰沉浮。孔孟老庄秦始皇,其实本质上都是大化了的智勇过人的农人。
儒家文明的重农轻商、重农轻工,道家文明的人生观自然观,万里长城雄奇磅礴的防御态度,都根源于太阳下的土地。中国文明的太阳一直是农业自然文明占统治地位。整个民族都把土地当作精神的故乡,对这个故乡有着宗教徒般的膜拜。全部的中国文人和全部的中国文艺都处在这个农业自然文明的蕴藉之中。
可到了近代,曾辉煌了数千年的中国农业文明的太阳黯然了,沉没了。一轮工业文明的太阳竟然从西方升了起来,而高高的山峰和雄伟的长城挡住了大中华的视野。没人相信西方正诞生一种更具活力的文明,正如没人相信太阳真的会从西方升起一样。直到炮舰轰开国门,工业文明的阳光才从国门渗透了进来。
百年屈辱百年苦斗之后,我们主动接纳了并改造着一种新型文明。眼下的中国正由农业自然社会向中国式现代化社会转型。我们在经历了百多年的梅雨季节后,一轮崭新的太阳正在隆隆升起,升起在城市与田野交汇处,升起在农业自然文明与现代化文明的融合处。这一轮太阳比大唐的太阳更为磅礴绚丽。而我们多数文人却仍然停留在乡间日出的审美惯性之中,对眼前这轮日出尚不适应尚未冶炼出足够的审美能力。让我们选一座山头,去一睹正在升起的这轮崭新的日出吧!
0837行吟镇北堡
钟志红(四川乐山)
已记不住多少次心往贺兰山下的镇北堡了。究其原因,是花儿“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湾(者)只行船,到了宁夏我抬头望,好一个平展展的金银滩”旋律的吸引,还是古城斑驳元素的品味?无论如何,不可否认的一颗“古”字繁体,延展我溯古抚今的情结。
人生一世,对美的期许总是渴望和贪婪的。这么些年来,我曾躺在北大荒的黑土地,默数夜空滑过的流星为爱人祈福,也曾跑马溜溜在蒙古大草原,吼上几嗓子“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甚至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布达拉宫前聆听风铃的悠远、经筒的飞旋……可是,在我旅行日记的字里行间,依然缺少情感的饱满和思想的脉动,缺位对短暂人生的感悟和珍爱。
走下车来,眼前那熟悉又遥远的土围子老墙,撩起我久违的眷恋和追怀:曾经课堂书本上的黄土高坡,电视中高亢朴野的《走西口》音调,以及窑洞腰鼓等西北风情的标志符号,却无以改变年少的我对黄土地的不屑,固执地以为荒芜和贫瘠是悲哀的代名词,流行色才是时尚和高颜值的代言者。浅薄的知识和流俗的情调,难以领略纵横沟壑所孕育的生命和美学逻辑,斑驳的残壁、沧桑的岁月,定然被我的忽视而固化为蔑视,如同成年后虽然熟谙自己和爱情,却又那般的陌生和飘忽,于是终生不疲地盲寻着陆的制高点,虚荣地追逐人生的完美,无心领悟人生完整的真谛。
一声鹰唳,坚定地撕开镇北堡的尘霾,划伤我呆滞的视线,突然觉得土墙在阴云下的挺立,有意导航我前行的方向和勇气。激活的情致,屏蔽了麻木和无动于衷,我乘上一绺清风的站上黄土高处,貌似听到战鼓铿锵、烈马嘶风的高分贝,看到一部战旗猎猎、烽火岁月的大片即将上映。触手可及的场景,就这么从天地间赫然呈现,重译一段历史的故事传奇。
的确,窖藏的只有土黄和沙尘的镇北堡,与我从小就没离开过的山水巴蜀相比,绝然的反差不逊于男女之分、黑白之别。但,这座连小城都谈不上的隅隈,以一种另类的审美视角,着实供应给我苍凉和悲壮的想像张力,有心素描男人的性感和彩色的立体。
敛步于“西部影城”,与一位不逝的作家零距离,有如一粒普通的沙砾融入了这一片黄土地,那一行行活着的文字光鲜着版图的野性和锋棱。至今,我仍对章永璘与黄香久的情感故事记忆犹新。要知道,当年正值青春期的我是无以抗拒书名的诱惑,从同学手中借来此书的那一刻起,我不否认有作贼的感觉,解读男人和女人间的情爱和生理秘密,成为我初初视其为科教课本的因由。当我躲在被窝在电筒光下,用一个晚上从“序”到“后记”地细读,掩卷后的失望特别对不起爬上窗棂的晨曦,唯有的收获,是在我多少年后才切悟到的。虽然,不敢诳言这本书究竟传授给我多少“秘密”, 可在“人生苦短,往事悠悠”的共鸣下,接受下每一个人都在写一本无言的书的理论,且用毕业的精力去续写,或者说,苦难是真实生活的酵母,是一笔难得的无价财富。从此,在我的人生履历里,永远有这本《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书的位置,毕竟它夺去的岂止是我千山万水的悲情。
又一阵旋风掀起一抔沙砾,也削去老墙的一鳞屑沫,捎来远方的黄河气息。用心聆听,风过沙落的可是一串串纤夫的号子,悠远且震撼:“上水船呀大麻绳拉,走一步摇三摇呀爬三爬……”沉闷而单一的曲调,虽无青山秀水的轻盈柔美,确有云奔潮涌的声势,瞬息播种在崎岖逶迤的河岸,又被赤脚镶入黄土地的深处。或者说,“嘿呦呦,嘿呦”的简单,不影响烈酒后劲的原始声调,所勾勒出一帧帧模糊的黑白画面:一队紧拴在纤绳上的汉子,脸庞肌睫可辨、棱角分明,油腻的古铜肤色封存阳光的基因,背膀分明烙有河流的清晰,弯弓前倾的裸身,永远不会倒下;风帆撑胀的每一串号子,被震天撼地的风雨浣洗得充实丰腴,让燃烧的烈日淬炼得铮铮如钢,无论多少急滩和暗礁,响亮的号子通体的刚烈和骠悍。
这时,一抹刺穿阴霾的阳光斜投在黄土地上,把一张偌大的金灿地毯披向镇北堡。我再次止步不前,眼睛的这架摄影机,轻易捕捉到贺兰山若隐若现的轮廓。阅读一座山,何尝不是在阅读一方人文历史。千万年来,依然故我、缄默无语的贺兰山,不知见证了人间几多风起云涌、刀光剑影,它却以包容人类欲望和贪婪的境界,让我为名利的冥想、随俗浮沉的心归于平静和踏实。凝望雄浑苍凉的城堡,或逼仄的巷道,或静谧的土宅,相承贺兰山的衣钵,还是标签贺兰山的微型作品?
古风犹存的老墙,触摸一堵斑驳的墙面,缺少钢筋水泥为骨骼的建筑物,又以怎样的身躯阻挡风沙的肆虐,骨髓中流淌着什么品牌的硬朗?我猜,土墙早是习惯了这一个时刻的到来,它依然保持着静默的姿态和执著的等待,延续着不老的心境。想来,土墙何尝不是一座贺兰山、一脉黄河水?凝固冷峻的表情,以无字的语言,包容人类的欲望和贪婪的心灵,何尝不是一阕耐人寻味又意境融彻的辞章。
咫尺距离的墙体,粗糙肌肤脱落的每一鳞碎屑,宛如一颗颗纪实的甲骨文字,大写着荆棘或荣光的标题;压题的图案,是那若浅若深的裂隙,给人以无尽的所思所想。或者说,遍体鳞伤的墙体,如同一圈圈等高线,佐证了数百次箭驽火炮靶心的昔日,又或收藏下绚丽多彩的时代变迁;每一抹风雨拭痕的古城墙,缩影了我们父辈、乃至父辈的父辈的身影,成为遮风挡雨的胄甲、一帧动态的黑白相片,它用无声和单色的画面,把经线的时光与纬线的风云交织于此。这是动态和静态的组合,彩色和黑白的互融,讲述着一个个永无结尾的传奇故事,彰显着不仅是一座土堡所能记载的图腾。
我看到,土墙深处的一位西北老人,委实令人揣敬意。他混浊的目光遥望远山,皱褶的脸庞纹丝不动,其中不知夹杂了多少被岁月磨砺的思想,难到他真的与粗糙年轮的土城混于一体,撰写着一部线装书状的电影剧本?联想到与那一对时尚的情侣相比,在我心间沉淀下怎样难以言状的体悟,只有眼眶的潮湿,润色着西北男人在风中的形销骨立。
晚霞褪去,一座座老民旧宅在月光的映像下,宛如一根银线上镶串的一颗颗明珠。那一盏家灯,悬在千百年的老墙上空,依然以一束阳光的功能,刻意地映照在屋檐下的尕娃身上。孩子不迭地打望,不知是在守望家人的平安归来,还是在收留白天小贩的殷勤吆喝?在能见度低值的状态下,我无法明辨他眼光的清澈或是迟滞,如同我不知他的人生将迎战怎样的风雨,可我分明察觉到,他抿嘴时忽高忽低、或近或远的声音,在不甘宿命的黄土上春耕秋获,坎坷多舛成为一道伪命题,也成为茁壮的一针催化剂——人生无需完美,人生更需完整。
当我与镇北堡辞行时,月光下一对情侣在喁喁私语。渐行渐远的黄土墙垣,况味仍原始、粒沙然藏海。我无力梳理厚重的人文风情,只有古香的点晴墨迹,凝固着情有独钟的凝望,附丽永久和无限的眷恋,轻易让我深醉在无际的感动中。
在此,我想喜欢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譬如,每每开始喜欢上一个人,或者一座古堡,在你的心底深处游弋着一颗“想”字。它有如一粒种子,在思恋的沐浴下悄无声息地发芽,那细若蚕丝的根,会不时地戳破你的梦;伸展开的嫩黄叶片,宛如一双晶莹剔透的薄翼,驮来醇香的爱……当它枝繁叶茂时,爱也深深地扎入你的骨髓,在你最柔软的血管中缓缓流淌——每一时刻的魂不守舍,一往情深的无怨无悔,就那么触动着你情感最是灵敏的神经,丰腴着你无限的憧憬。
回味那一抹穿透镇北堡的阳光,在我即将迈入知天命时,沐浴了生活的崭新和人生醒悟,让我对生命有了正解的校勘:老去的只是沉浮的阅历,不老的是人生之基、人性之源的坐标——唯真而往,唯善而行,唯美而思。
0030夏风从常家沟走过
常红梅(陕西宝鸡)
夏风从常家沟走过时,那些大片大片的麦浪正在涨潮,潮浪拍打在盛夏的岸口,在农人收割的镰刀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冲天的炮竹,在常家沟喧腾。
“田间少闲月,五月人倍忙”,麦浪前是忙碌的人们,“察察、察察……”饱食着麦香的镰刀,发出了快乐的欢腾。“算黄算割,算黄算割……”一声声布谷鸟的啼鸣,把田间收割的辛劳与喜悦掀向高潮,潮浪翻滚,一寸寸向远方延伸,掀动一片片成熟的金黄,这一切,足以点燃农人幸福的火焰,那些关于白馒头,细面条,卷花馍馍,一指厚锅盔的梦想,在农人憧憬的眸子里晶亮,变成了手里不知疲倦的劳作,“啪,啪……”豆大的汗珠子沿着农人的脸颊来不及翻个跟斗就往地面淌去,汗水一淌在地里,就被土壤贪婪地吮吸了,无疑,这些阳光暴晒下的土地,是一群饥饿的孩子。仿佛所有的收割之苦应了这一地的收获而变得云淡风轻了起来。直到夏风来到。
夏风是哼着小曲来的,她一来,这地里就热闹了起来。夏风在麦田里跳舞,麦浪便跟着她跳跃,麦浪跳舞时发出的响声蜜一样甜,麦苗纤细的腰肢在她的指挥棒下,一会儿扭东,一会儿扭西,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麦田里的歌,都是歌中的舞蹈。夏风在麦田里舞蹈,拂去了农人脸上的汗渍,一下子他们全身轻松了许多,手中收割的动作更快了,恨不得“一口咥个大馒头”,一镰刀下去把这一地的麦子全部收割,这时候他们感觉全身有的是力气。
潜伏在麦地里的正在孵小鸡的野鸡是再也无法隐藏了,在农人的镰刀还未触及前,这位伟大的母亲依然侥幸地以为自己可以在这块麦田的安乐窝里胜利地孵出自己的小鸡娃,产下自己的孩子。可是,一阵风吹来,一不小心自己就提前暴露了秘密,她终于扔下了还未出壳的孩子,一个展翅,一声哀鸣,冲出麦田,一瞬间就飞出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长期的野生习惯让她们过早地培养了自己比家鸡强许多的飞翔的能力,这能力让她们能够无数次地躲过孩子们的弹弓和猎人的枪口,可此刻,它们终究无法在夏风的舞蹈中继续逍遥着自己的逍遥,等待着自己的孩子顺利出生,这是一个母亲的不幸。
可夏风不管,她不是一个天生的悲悯者,或者说她从来就不曾知道这麦田里还有一个待产的母亲,和一窝躲在蛋黄里准备出生的孩子。她只管舞蹈着自己的舞蹈,邀这一地的金黄一起跳舞,在农人额头的汗渍间跳舞,扯着农人的衣襟跳舞,抓一缕农人的发髻跳舞,跳的那些躲在麦地里的蚂蚱,蛐蛐、蝴蝶,躲在树尖尖上的“算黄算割”虫也惊呆地忘记了鸣叫,眼睛直勾勾地,做她最忠实的观众。天地间涌动着欢快的旋律,那些山坡坡上的野草,夹杂在野草间的陌上花,也跟着她一漾一漾地,仿佛在海里摇呀摇,摇到外婆桥。
家家户户的撵麦场几乎都集中在各家门前的场院,而各家的场院又是连接在一起的,连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偌大的场院,一个夏天以来,经过一次次碌碡的碰触、亲吻和碾压,就像那些磨合多年的常家沟庸常夫妻的日子,平滑而又亲切,把从地里拉回来的麦秆矗在哪里,麦草垛矗在那里,滩了一场院的麦穗矗在那里,也把牛拉着碌碡在场院里转圈的日子矗在那里,一地的和着衣子的麦子都矗在那里,把整个夏天农人手忙脚乱下的所有的丰收一起矗在那里,这场院就显得拥挤而又饱满,夏风从场院里走过,那刚卸下牛轭头,剔除了麦草,把一地的和着衣子的麦粒推成堆的农人脸上密集的皱纹刚刚开始舒展,汗水来不及砸在场院里就被风带走了,风把它们带进空气中,然后就杳无音讯了,谁还会去想这些呢?风一年要带走农人身上多少汗渍,连风自己也不知道,管它呢。“多好的风呀!”他们说,他们对风只有感激,感激风赐给自己的清凉及种种。“可以扬场了。”四爷娴熟地伸出粗粝的手掌,和夏风握了手,和夏风握了手是他自己说的,他说夏风正沿着他的掌心跑得欢实呢。然后他会告诉大家,这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麦堆该向哪个方向推,风向好了,一口气就可以借风势把麦粒和麦衣子分离出来,就可以完成一粒麦子从种子回归到粮仓的所有的壮举。“风真是个好东西呀!”四爷说,四爷又说,直到把自己说的全身又热了起来,扬场的手却又加快了速度,在半空中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
院子里,晾着一院的麦子,小脚的婆正端着簸箕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地簸着夹杂在麦粒里的土疙瘩,薄衣子,或者偶尔混进去的老鼠屎,风吹过来时,那些麦衣子就跟着婆的簸箕被扬了出去,风再吹过来时,婆的身子便开始跟着摆动了起来,像三月柳那样的摆动,可婆是小脚呀!她突然就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风抱着婆的身子往上提,没有提起,婆的脚在大地上可有根呢,风便生气了,又抱着她的身子左右摇晃,婆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她感到头晕、眼花,不得不放下簸箕,看风把院子里的叶子吹得打转转,把树上的叶子吹得哗啦响,还有几个从她簸箕丢出去的麦粒被吹的在院子里滚蛋蛋。婆刚想伸手去捉住它们,可却被风按住了双肩,让她坐下来,她就真的无力地坐了下来,坐下来时她看见风已经把她遮头的蓝花帕帕吹向四合院的一个旮旯里了,被院子里一棵枣树收留了。这时候,婆就想起了自己的那一伙孙娃娃,他们去到哪里淘气了呢?会不会被风刮跑了?跑的无影无踪。婆就开始坐在风里呼唤他们的乳名“猫娃、蛋娃、狗娃、猪娃……”可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带走了,快的连她自己都没听见。
婆这样喊的时候,风就发怒了,风是常家沟的常客,可也是一个变化无常的家伙,他温柔起来比常家沟最温顺的女人还要温柔,比谁家的新媳妇还要害羞,比谁家的娃娃还要听话,可他也会发怒,像极了常家沟的男人,刚刚还和自己的女人一起下地劳作,割麦子、掰包谷、种豆子,可一回到家就全身散了架倒炕就睡了,留下自己的女人来不及揩去脸上的汗渍,开始喂牲口,也进了厨房做起一家人的饭食,她们只是在饭熟的时候,叫醒了自己的男人,打扰了他们的美梦,这男人就暴躁了起来,或者说这个男人最近日子过得不舒畅,本来就有暴躁的气象,他们就开始对自己的女人发火,大打出手。然后被打的女人会哭,隔壁的女人会来劝她,“她婶子,你看咱村里有几个女人没挨过自家男人打的,这就是咱女人的命。”于是这女人就止住了哭声,继续自己的日子。常家沟的女人究竟是啥命,没人想过,常家沟的男人喜欢坐在碌碡上咥干面,却不允许女人们这样做,他们认为女人坐在那上面是不吉利的。女人也以为是,或者女人从来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常家沟的风知道,他看着常家沟的男人,也看着女人,它到底还是看不下去了,它和那些男人一样的暴躁了(女人是没有暴躁的权利的),于是风就开始在村子狂刮了起来,他把天空的脸刮地阴沉沉似要下雨的样子,地面的土被扬了起来,呛地人睁不开眼,山上的青草是大地的胡须,它扯着它们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树上的叶子吓得抱着枝干哭,跟着枝干跑,她们一辈子都逃不脱依附的命运。最可怜的是地上的人们,他们不能只管自己呀!那刚撵了一场的麦子被风刮得到处跑,那可是农人的命根子呀!刚才还夸着这些风扬场的四爷也跟着骂了起来,可他整个人,生活在常家沟的所有的人都在风中奔跑,赶着把中午晾晒出去的麦捆子堆成一个麦捆垛,在场院里远远看去像一个带着草帽的老人。把院子里刚腾出来的麦粒急着往口袋装,来不及拉回家就用塑料布盖了起来,大人、小孩、老人,每个人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把这收获的麦子赶紧收回家,他们知道,风刮过后,雨就来了,雨来了,这一地的麦子抢不回家就泡汤了,人们都跟这场狂风拧着劲呢。只有村口那个懒汉二楞子依然坐在自家的木门槛上不动,看着场院里的麦子发呆,他说,风刮后天就晴了,他要跟天打赌呢。就在他说的时候,风停了,天空一声霹雳,雨就真的哗啦啦落了下来,重锤般砸在二楞家一场院的麦子上,麦粒在场院里被泥水冲着往前走,它们哭着在泥水中挣扎,却逃不脱被卷走的命运,谁让它们做二愣家的麦子呢?二愣在干啥呢?他坐在门槛上哭常家沟的风太大,把他的麦粒刮走了,常家沟的雨太狠,把他的麦子冲走了。村里人说,二愣这货,饿死活该?吃老鸦夿下的,也该张张嘴吧。
许多年后,二愣的故事成了村里大人教育孩子最好的活教材,他们说二愣是懒死的。这故事在风中飘过来飘过去,究竟飘了多少年谁也无法精确计算。再后来,风把它带进异乡游子的梦里,连同村口那棵被风吹了一个年轮又一个年轮的老槐树一起,夜夜温习,亲切而又生动。
0986亲近一条河
杨广大(辽宁北票)
我知道,朝阳市区段大凌河的春天是从冰的溶化开始的。冬日的冰厚重结实,像一座无法攻破的坚固堡垒,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冬的尊严。早春的阳光和春风宛若两把无形的利剑,首先把河中间的冰划破,清幽幽的水迈着轻盈盈的步子、哼着欢快的曲子流向远方。坚冰开化发出的声响,像春天这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若驱散漫漫长冬沉寂的第一声春雷,清脆,响亮,仿佛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势不可挡,撼人心魄。
河中间的水被两岸的白玉般的冰镶嵌着,冰冷的冬也有了一丝柔情。冰悄悄化作春天的一滴滴喜悦的泪水,毫无声息地融入河水,转眼间,河水的柔美身段全都凸显出来,与两岸的垂柳一起舞出早春的妩媚。早春的风还带着朔风的余威,仿佛一条条长长的鞭子不停地狠狠地抽打着刚刚开化的河水,似乎要将冬日心中的怨恨全都发泄到河水身上。河水快速奔跑着躲闪着,掀起层层波澜,汹涌澎湃,竟也有了浅塘江大潮的磅礴气势。
风和日丽时,河水波澜不惊,候鸟凤头䴙䴘有的在水中游弋,见有人来,一头扎进水里不见踪影,似乎在跟游人玩游戏捉迷藏,荡出的涟漪宛如河水甜蜜的笑容,不一会儿在远处的水面露出了一两个游动的小黑点,像凌河灵动的音符;有的在石坝上小憩,一边沐浴着春日暖阳,一边梳理着羽毛,慵懒地享受着生儿育女前的一段难得的惬意美好时光。靠岸的芦苇丛,一棵棵干枯的芦苇依然穿着一身白里透黄的冬装,被冰禁锢了一整个冬天,腰杆仍然笔直,虽满脸沧桑,但风骨犹存,此时,它们脚下的河水里已是绿意萌动,用不了多久,嫩绿鲜活的芦苇就会钻出水面,依偎在它们父母的身旁演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精彩。青蛙显然是把芦苇丛当成了理想的港湾,它们躲在里面呼朋唤友,“呱呱”的鸣唱拉开春的帷幕,奏响青蛙家族的婚礼进行曲,有民歌的韵味,有粗犷的味道,随后在凌水和芦苇的见证下,青蛙们悄悄举行盛大的集体婚礼,隆重俭朴,幸福美满。
一场绵绵细雨后,沿凌河岸边踏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岸边小路像一条灰黑的小蛇,沿着凌水慢悠悠地爬向远方,最后隐入枯黄的草丛不见踪影。地上已长出零星的小草,很纤弱的样子,在料峭的春风中伸出一双双似乎有着神奇魔力的小手,最先推开早春的大门,捧着一片片鲜绿、一缕缕春风、一束束阳光,欢呼雀跃着,像个热心诚信的向导,准时将春的脚步引向凌河两岸、引向天涯海角。眼下的小草,还算不上茂盛,给人的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美丽,既真实又朦胧,就在这真幻之间,人们的思绪最容易张开想象的翅膀,飞向五彩缤纷的曼妙时节。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白居易笔下的江南美景。想不到在离江南遥远的辽西大凌河,竟也有幸赏到了犹如江南的水色。在南大桥的南边,有一段河水,这是大凌河人工湖的上游,水流平缓,斯斯文文,把水柔情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一河春水在这里越聚越多,绿意便越来越浓,开阔平展的水面,温润光鲜,碧波摇金,直刺人的眼,颇像朱自清笔下梅雨潭的绿那样奇异妩媚。其实,眼前的绿,远比梅雨潭的绿壮美,像镶嵌在凌河上的一块巨型翡翠,与蓝天、白云、青山、绿树融为一体,互相映衬、互相美颜,这种叠加之美,简直就是美的神话,是美的图腾。
初夏的一个中午,恰好是阴天,天气凉爽怡人,趁此良机到横跨凌河的燕凌大桥上走走,也许会收获些许惊喜。
太阳害羞似的隐入乳白色的云层,光线似乎被云剪断了一般,天不热,也不暗,相信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公作美吧。由西向东走在大桥的人行道上,视线就像脱缰的野马任意驰骋,远比此时努力钻出云层的微弱阳光洒脱。桥上的风有些大,颇有万马奔腾之势,倒让人陡生一种飘然的感受。此时的夏风,不狂不燥,不冷不热,温温润润,清清爽爽,完全可以与春风媲美。
桥的南边,是在大凌河上建起的人工湖,离桥约一百米处是人工湖的最后一道橡胶坝,湖水漫过坝,形成一道道银色水帘,尽显水的身段,柔美,苗条,曼妙。水帘之上,是大片银亮的湖水,像一面明镜,照出塞外古城朝阳的美丽容颜。湖的东岸是凤凰山,蜿蜒巍峨,苍翠欲滴;湖的西岸是一排排有着现代气派的高楼大厦。眺望青山、绿水、高楼,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往日近距离赏到的旖旎风光。湖水做媒,青山、大厦的倩影,在水中牵手,古老山川与现代文明融为一体,和谐共生,打通了一条通往远古的隧道。进入这条充满神奇色彩的隧道,我仿佛听到了凌河流域——北票上园世界上第一声响彻天宇的鸟鸣,领略了世界上第一朵花绽放的袅娜风姿,仿佛看到了喀左凌河岸边鸽子洞里远古人类燃起的第一缕炊烟,沐浴着中华文明的曙光。
湖水荡漾,烟波浩渺。大坝延缓了水的脚步,让更多的水汇聚在一起,形成了浩荡之势。湖中的一座小岛,幸福地被湖水包裹着,颇具浙江千岛湖的秀美风韵。岛上草木葳蕤,如一个精美别致的盆景,像开在水中的一朵奇特的绿花,若镶嵌在湖水清秀脸庞上的一颗美人痣,更是野鸭、凤头䴙䴘等水鸟舒适、美丽、理想的家园。此时,野鸭、凤头䴙䴘等水鸟们正在暖巢里静静孵化,用不了多久,一串串憨态可掬的小野鸭、小凤头䴙䴘便会跟在父母身后,于水中游弋觅食嬉戏,成为湖中最妩媚最灵动最温馨的风景。
坝下自然形成了一片开阔的湿地。东西形成了两条河,西面的河为回归主河道竟拐了一个大大的弯,增添了灵动的韵味,水也许深谙看山不喜平的道理,所以才不辞辛苦有意为之吧。湿地里除了清澈的水,最多的是茂盛的芦苇和菖蒲,也有一些矮棵的树木,草丛里偶尔飘出雉鸡的鸣声,像水一样流向四方,虽不清丽婉转,却也散发着纯正的山野味道。夏风吹拂,湿地里绿浪翻滚,像大海汹涌的波涛一样澎湃着磅礡之势,似田野里的滚滚麦浪一样摇曳着旖旎的田园风光。玉带似的河水,在碧玉一般的巨大盘子里穿行,像水、草联袂绘就的一幅生动美艳的稀世珍品,又如水、草携手配制的一副静心戒躁的灵丹妙药,让人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不觉间已到了东桥头。仰望道东的高山,满目苍翠,此时的山是最美的,刚刚穿上绿色的新装,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英姿勃发,活力四射。此时的我竟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久违的登山的冲动。
沿桥北面的人行道返回。岸边绿树葱茏,连绵不断,像碧水一样伴着凌河流向远方。走到桥中间,向北俯瞰,只见岸边的空地上停着七八辆或黑或白的轿车,河边有八九个人正在静静垂钓,他们的身心、神情定会像河水一样闲适轻松吧。这里的河水比湖水瘦了许多,这些水完成了湖的使命后,又恢复了河的窈窕身姿,怀着一条河的初心,风雨无阻,日夜兼程,直奔大海,去圆一个更加浩瀚更加壮美的梦,这是一条河百折不回的执着底色,也是一条河生生不息的奋进姿态。
往北眺望,家乡的桃花山映入眼帘,那种喜悦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虽然只看到一个山顶,但也足以让我感到惊喜、幸福和踏实。我默默地注视着好久不见的桃花山,仿佛见到了那片生我养我的深情土地,见到了那些陪伴我成长的缱绻草木。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河水般翻滚的浓浓乡愁,眼睛不知不觉地模糊了。
桥上的风依然很大,忽然想起古人“夏风草木熏,生机自欣欣”的诗句,夏日绵长,正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
初秋的傍晚,到南大桥西面的大凌河散步,领略的是一种原生态的草原风情。沿河的蒿草半人多高,竟然长成了树的模样。一丛丛柳叶旋覆花开得热烈,花朵若钮扣一般大,花蕊和花瓣均为嫩黄色,仿佛袖珍版的葵花,闪耀着一束束光芒。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阿尔泰狗娃花,一丛丛、一片片开得繁盛,花朵大小、形状及花蕊的颜色,与同为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柳叶旋覆花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它的花瓣为淡蓝色,给人以沉静、婉约、淡然的感觉,好似纯净妩媚的蓝月亮。一片片小蓟的花已经谢了,远远望去,像飘在凌河岸边的朵朵白云,弥漫着“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浪漫情调。古老《诗经》里的植物依然葳蕤于凌河中,参差荇菜一片片铺在水面,开出的细碎黄花若点点繁星,像盖在凌河身上的绣花缎被,更像凌河温柔、恩爱、忠贞的情侣,让河水平添几分靓丽;蒹葭苍苍,在水一方,一丛丛茂密的芦苇,仿佛系在凌河头上的美丽飘带,摇曳生姿,楚楚动人。沿岸的一棵棵白杨高大挺拔,若流向天空的一条条绿色小溪,而绿色的叶子便成了一朵朵晶莹的浪花。柳树蓊郁着,无数的柳条垂到水面,如一架架钓杆,悠然地钓着那份闲适、淡然与愉悦。豆娘之类的昆虫着一身黑色礼服,绅士一般在草尖跳着柔美的空中芭蕾,草丛中的蛐蛐们组成一个庞大的交响乐团为其伴奏,而那些草们都伸展婀娜的腰肢为其伴舞,为游人奉献了一场别具一格、愉悦身心的视听盛宴。偶尔有几只白鹭身披晚霞盘旋于凌河上空,姿态流畅优雅,划出一道道银白色的优美弧线,成为天地、山水间生动的点缀。
河水清澈见底,迈着轻盈的脚步缓缓流淌。河底灰白、杏黄、黑褐色的鹅卵石清晰可见,色彩斑斓,沐浴着凉爽的河水美美地进入梦乡。水中的小鱼却没有一点睡意,它们欢快地游着,如空中的鸟儿一样自由洒脱,一会互相追逐嬉戏,一会钻进鹅卵石之间的缝隙捉迷藏,一不小心,惊醒了鹅卵石的美梦。那轻轻的流水声,是鹅卵石们在相互讲述那些远古的鲜为人知的故事吧。
待到河边繁华褪尽,落叶缤纷,雪花飞扬,冬的大幕随之开启,凌河便迎来一个银装素裹、别具风韵的冰雪世界。
0045记忆中的黄土岭下仙峪
孟秀敏(辽宁营口)
看是四面环山,好像没路了,可是沿着山间水畔走着走着就又见村庄,真如陆游所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奶奶家——黄土岭下仙峪就是坐落在路疑无而实有、景似绝而又复出的青山绿水间。小时候我在那儿长大,上学以后,寒暑假也都会到那儿住上一段儿。
春天,一溪碧水,两岸青峰,树归日暖,山峦云晴。
清晨,我从热呼呼的大炕爬上起来,屋外炊烟渺渺,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着泥土清馨的味道。向东边的山峦远眺,朝阳正从山顶冉冉升起,圆圆红红的,看着好象比城里的大些。傍晚,日落西山时也好看,一团火球似的夕阳像一颗水灵灵的大红苹果,点缀在暮霭笼罩的山尖上,天边出现了白天难得一见的晚霞,亦如少女的红唇,香靥微醺,染醉天边……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农忙的季节,爷爷、叔叔、二婶都要到地里干活,只有我一人闲得无聊。于是逗逗猫、撵撵鸡、看看猪、爬爬树。爬树是我的强项,手脚并用,几下就爬到树叉上,坐在那颤颤悠悠,好个自在!路边的槐树又高又直,常是我玩乐的好去处。一次淘气,我把猫顶在胸前带到树上,玩够后自己下来走了,猫却下不来,在树上“喵喵”直叫。傍晌时,邻居临街喊:“二嫂,是不是你家猫在村口树上啊?”“小淘气的,快去把它弄下来。”奶奶不用想就知道是我干的“好事”。我跑过去,小猫见有人来了,有救似的壮着胆子倒着退两下,歪头看看不行;爬上去头朝下抓两下还是觉得不行,急得冲着我“喵喵”叫。我三下两下手脚并用上去了,抓起猫搭在肩头“呲溜”几下落地了。
掏鸟窝、弹弓打麻雀都是我常干的事。村里人见了都说:“这哪像个丫头啊”!“我姑娘托生错了”老爸无奈地回应。
村南路旁一条大河由东向西日夜流淌,河中间有一排较平整的石头铺的石桥,间距不大不小,七八岁的孩子刚好能大步迈过。河两岸,大中小石头遍布河滩,河里鹅卵石铺底、流水清澈透明。现在,每当听到“一条大河波浪宽”这首歌,那景象就会浮现在眼前脑海,一股暖暖的乡土气息、无可替代的乡情在我心灵深处涌动……
夏天,山深鸟静,木秀风清,蝉鸣噪耳,花放勾心。
山里的夏天,格外凉爽,而且还没有蚊子。我好喜欢呆在那里喂鸡、喂鸭、喂猪,这些活,我都抢着帮奶奶做。奶奶大个,一头乌黑的头发向后梳,在脑后盘个卷。面善慈祥,两只杏眼总是在笑。一双小脚只有三寸,是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哦!偌大的个子,两条细长腿、走起小碎步,为了保持平衡,两只手臂紧摆,看着总想笑。也喜欢变着花样、蹦蹦跳跳、夸张的在奶奶身前身后学她走路的样子。
最喜欢的还是下河。早饭后收拾完屋里的活,女人相约吆喝着,三五成群端着洗衣盆下河。我一蹦一跳地跟在大人后面,帮着大人拿点小东西;手里还会拎一个小一点的脸盆。也会洗一些手绢、袜子之类的小物件儿。
河边不知道是谁摆好的石头搓板,大小不等、高矮倾斜角度正合适。后边一个平板石头座,坐在上头裤脚高高挽起,脚放在水里正得劲儿,又凉爽、又自在!
“小敏之,给婶唱一个呀?”二婶说。我回一声“唱呗!”于是《北京的金山上》、《一分钱》、《火车向着韶山跑》这些儿歌,便会脱口而出……儿时的我很爱唱歌。跟大人下河时经常唱,还不羞口、谁叫唱都唱。为此,村里人给我起了一个非常好听的雅号——“百灵鸟”!
偌大的河、清凉凉的水,洗起来得心应手,洗好的衣物就地在石头上晾晒。说来也怪,那石头干净的竟然一尘不染!晒衣物不用冲洗。火辣辣的太阳照在石头上,热热的。不,正晌午时,被太阳照得滚烫,都不敢光脚踩,会烫脚哎。我时常光着小脚丫,被石头烫得翘着、跳着……只一会儿的功夫,晾晒的衣服、被单全烫干了。
更多的时候是用盆舀小鱼儿玩。水里的小鱼儿真多,悄悄等在一处不动,找准时机“呼”一盆下去,机会好时能收获三两条小鱼儿,收集在带去的小瓶里看着、养着、玩着,可高兴呢。更有趣的是鹅卵石下有一种形似虾、长着一对大夹子,甲壳坚硬的水生物,叫蝲蛄,其实就是一种泉水小龙虾。它趴在石头下沙子那儿。因为它总是用尾部退着游,所以一只手轻轻挪开小石头,另一只手堵住退路,只要有货,百发百中!但是,被我抓到的少得可怜,因为踩在水下的鹅卵石上走很不容易,我趔趔趄趄地到了,聪明的它提前就感知到有人要逮它,早逃跑了……
秋天里,金风荐爽,玉实垂枝,枫林霜染,峻岭霞辉。
每一次去奶奶家,都会给我们磨豆腐。当年的黄豆提前泡好,毛驴蒙上眼拉石磨,洁白的豆浆……人还未进院,老远一股浓浓的豆香味扑鼻而来。高粱米干饭就着豆腐脑,感觉那是绝配,香到过齿不忘。至今那股浓浓的香仍在心头萦绕……
忙时,饭点不是太正常,我也不正经吃饭。奶奶怕我饿着,晚饭后,锅灶下的余火里经常埋下地瓜、土豆之类的小烤。我一边吃着一边靠着奶奶两个膝盖尖上下对盘着的细腿。“奶奶为什么你的脚长这样?”我好奇地问。“裹的呀,”奶奶回答。“不裹不行吗?”我问。“奶奶还没有你大的时候就裹上了脚,疼的呀直哭直叫,脑袋撞墙。”奶奶说。“找妈妈呀!”“就是妈妈给裹的呀。”奶奶接着回答。我幼小的心在想:为什么妈妈让孩子疼?要给孩子的脚弄成这个样子?“姥姥脚跟我一样。”我说。“你姥姥在旗,我在民哦”。“为什么在旗和在民不一样?”“是旧社会那会儿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懂。”说着,我非要看奶奶的脚,为什么只有个尖?那些个脚趾头藏哪去了呢?奶奶的脚是从来不示人的。那天被我磨得无奈,只好在大锅里舀来一盆温水,脱了袜子,打开一层层裹脚布……看着折在脚心里四个压变了形的脚趾头。用细小的手指轻轻的点一下。“疼吗?”我幼稚地问。“疼啊,走道就更疼了”奶奶轻轻回答。“我给你吹吹”。说着就用小嘴凑上去吹……奶奶的脚不能散着,即便是睡觉的时候也裹着。因为骨头已经折了,形状一变,走路会更疼,更不敢落地了。
中国古代的这种陋习,真是害人不浅。它始于北宋后期,兴于南宋,元代继续向纤小的方向发展。明清时期进入鼎盛。当时人们就是认为小脚好看,其实是男尊女卑。古人常说“妇女必须缠足,否则强壮如男子,为丈夫者不能制服也”,把女子之足断筋裂骨为三寸金莲,使其失去自食其力的生存能力,才能使其在男子面前自觉卑贱,从而确保“夫为妻纲”。清朝被推翻后,孙中山正式下令禁止缠足。陈独秀、李大钊等人都曾撰文痛斥缠足对妇女的摧残和压迫。新中国成立后,缠足恶习被彻底废止,中国妇女才得到了彻底的解放。
那一晚,祖孙二人的一问一答,我虽懵懂,却是很心疼奶奶。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愿意帮奶奶做事。她拎猪食桶,我帮她拽着,她喂鸡鸭,我端着盆……
爷爷放蚕,每天回来都能带回来几只蛹,奶奶给我烤着吃。烤的长长的,皮一道白一道黑,外酥里嫩的,特好吃。说来也怪,啥都不怕的我就怕蚕虫,又绿、又长、又肥、又大的蚕虫不咬人,可真吓人那!为了给我煎鸡蛋吃,爷爷叫我用筷子往筐里夹。可是它不肯下来,夹一个可费劲了。好不容易夹几个,再看筐里的又爬出去了。“你个小笨蛋,”爷爷说完,伸手几下抓了十多个,用桑叶盖在上面,蚕虫光顾着吃,不往外爬了。
说起桑叶,想起一种美食,叫波罗叶饼。上山采集不嫩不老的叶子,将肉馅加上时令的新鲜蔬菜和好,洗净的叶子用刀沾水抿上面加淀粉和的两和面,然后包上馅上锅蒸,好吃到极致。“好吃吗?”奶奶问我,“好吃啊!”一吃波罗叶饼,奶奶就问:“你姥姥家住哪来的?”我会附和笑着摇头喊 “忘了,不知道了!”
秋天是收获快乐的季节,玉米笑露了牙,高粱喜红了脸;谷子笑弯了腰;土豆、萝卜、地瓜,绿油油的菜地里应有尽有。吃的水果更多,红梨、白梨、安梨、尖把梨;各种苹果,还有我最爱吃的甜甜酸酸的山楂、山里红。
收获的季节,收获着我的童年、青年。金黄的季节,同春一样可爱,夏一样热情……
冬天,一样是迷人的。
一窗晴雪,几尺寒冰。河开砚水,树发霜花。
冬天里,因为爸爸妈妈都上班,幼儿园放假,只能把我和姐姐再送回奶奶家。大石桥火车站有爷爷坐着姑父的马车接我们,一路翻山越岭要走一天的路,马累得不停地响鼻儿,呼着白气,鼻孔、眼睫毛都结上了白霜;嘴角边、下颚也长满了白胡子。我被冻得“哇哇”直哭,一双手工棉鞋,不知道为啥不暖和了,脚像被猫咬了一样的疼。车上岭时,马车慢了下来,姑父跳下车,跺着脚在路上走着。将白色羊皮大衣给我裹着,可我还是嗷嗷哭叫个不停。“再哭把你扔雪地里”,爷爷生气了。我透过长了“冰胡子”的围脖,偷眼望去:大地一片洁白,道路两边树下的沟,差不多被雪填平了。我要是被扔进去一下就没了,一时怕的要命,停止了哭叫,耳畔只听得见马的响鼻和车轮压雪的“咯吱咯吱”声。
半路,赶在汤池打尖吃饭,也让马休息会儿,吃点草料。爷爷抱我进屋,我的脚冻得不会走路了。爷爷发现我尿裤子了,应该是那会儿吓的。会挨打?我低头想着。但没有。
傍晚总算到家了,进门就哭着扑在奶奶怀里告状,指着爷爷:“他要把我扔雪地里!”奶奶不但没生气,还笑了,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一直到稍大一点懂事了,才原谅了爷爷,理解了爷爷当时的苦衷。
上学以后,寒假里也必须到奶奶家。我特喜欢雪,觉得很好玩。山里很冷,雪也大。透过玻璃窗花,见一窗蜡像,万树银妆。出门一望,乾坤有象,天地无尘。我会跑在如毡似棉厚厚的、洁白的雪地上,一步一个趔趄。说是跑,不如说是一蹦一跳,滚着、爬着……
冰雪覆盖下的河川,蜿蜒曲折,像延伸万里的银龙。我时常和小伙伴在冰面滑冰、打陀螺玩。爸爸给做了个冰车,坐在上面,用家里夹炭火用的铁筷子作撑杆滑动它。粗细、大小刚好。就是有时偷懒,找有角度的斜坡地带慢慢溜。有一天,丢了铁筷子、围巾、手套,鞋和裤子都湿了,冻得鼻涕眼泪不停地流。脸疼、手更疼,跑回家,奶奶象征性的照着屁股拍两巴掌。但还是疼爱地把我拉到火炕上围小被捂一捂,只一会儿功夫就缓过神儿来了。透过玻璃上的霜花缝隙往外望啊望,早忘了刚才的冷、疼和委屈……
记得一次,妈妈带我去更远的山里石门村大姑家串门。第二天下了大雪,回不了奶奶家了。妈妈焦急,我可乐坏了,出门远望,山间一片洁白,如梦如幻。只有松林间妆扮着点点翠绿;近瞧,脚下松软洁白、厚厚如毡;房顶、鸡架、猪圈棚、仓房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白的蘑菇......那情景魔幻、如童话一般!
我约姑姑家的三哥和村里的小伙伴一同上山,把松树枝折下来,三五人一组,坐在上面,管它屁股下面会不会磨出洞来,就是撒欢的打“呲溜滑”玩儿。打头的双手把着松枝,后面一个搂着一个,“一二三”,往山下溜,缓处用双脚蹭;急处闭上眼向后仰。那个惊险刺激、那个兴奋劲啊!从未有过!太好玩了!一趟一趟地往返了数次。围巾、手套都飞了。鞋里、衣服里分不清是汗还是雪?脸上、头上冒着热气。大人因为过饭点了,找不到孩子焦急,派人四处寻。回村里因为小伙伴的告密,说我起的头,也听到:这城里的孩子胆也忒大了,摔到沟里石头上咋办?遇到狼怎么办?为此,挨了老娘实实在在的两巴掌。
可是,我酷爱雪的情怀一丁点儿没被打消。稍大一点儿又去时还悄悄玩过。只是雪没早先的那次厚,也没有滚在雪里的酣畅、刺激……现在更是滑不得了。真是:年少无忧哪惧寒,兴来飞雪尽狂欢。而今虽有山乡梦,怎似当初小木兰!
忆乡茅舍近,留梦雪情浓。山溪流万里,思绪越千重。儿时的记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笔下、梦里,甜甜的梦里……
0912我的小学
王庆绪(安徽淮南)
一
现在的孩子3周左右开始上幼儿园,然后小班、中班、大班,顺利地过渡到小学。
我是8岁才上的学。我6岁那年,适逢农村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我家除了分得八九亩土地,还分得了一条“牛腿”,就是一头牛四分之一的使用权。
那一年开学的时候,村里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几乎都被家长牵进了学堂。而我的父亲却把牛绳递到了我手上。
记得当时是春节过后不久,天气还很冷。我牵着牛走向田野,发现除了麦苗,大地还是光秃秃的,根本没有牛吃的青草。母亲对我说,傻孩子,你爸的意思是,马上开春了,田里的活就多了,从现在起,这牛的饲养就交给你了。
于是我就把牛拴在棚里,去草垛那拽干稻草,抱回来喂牛。过一段时间再给它饮水,之后拉出去拉屎拉尿。
由于我家只是一条牛腿的“股份”,一个月,它只在我家生活一个星期。牛对我不熟悉,常常欺生。拉它不走,还在棚里屙、尿,这可苦了我,要一点一点地把脏物铲去。
终于,天气暖和了起来,地上长出了嫩草。半中午的时候,我就把牛拉野外放。由于个子小,不能一跃而骑到牛背上。我就把牛赶到涧沟里,然后借助涧沟的高埂,把左脚踩在牛前腿与腹部结合的拐骨上,再双手扒住突出的脊骨,手脚并用地爬上牛背。
骑在牛背上,驾着老牛走向田野,有一种豪迈,仿佛自己就是春天的检阅官,正骑着高头大马到处察看。经过两个星期的磨合,我与老牛相互熟识了,我们之间已经能够达成默契了。夏天的时候,我甚至可以骑在它的背上,到很深的湖里去游泳。
这一天,又是开学的日子,我看到别的孩子背着自家缝制的各色布料凑成的花书包兴高采烈地去往学校,心里突然有一股酸楚。但一看老牛,正昂着头、竖着耳朵望着我,于是又解开了拴在老柳树上的牛绳。
这时父亲走了过来,拿过我手里的牛绳,重新拴在树上。拉上我的手,用极简的语言说:今天我送你去念书,我已经跟老师说好了。
我一惊诧,现在是第二个学期,能报名上学吗?父亲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问了老师,这学期也可以上,就是自己要把上学期的字赶上。
二
父亲带我报名的学校叫蔡塘小学,在我们村子西边,中间隔着陈庄、朱圩、新庄三个庄子,大概有三华里路程。我随父亲赶集时,都是从学校后边经过。
父亲把我领到一个年轻老师的跟前,交了钱,办了入学手续。我一下从放牛娃变成了学生,内心不由一阵甜蜜。
之后,我逐渐了解到,这位年轻老师就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名叫王庆瓦,家就住在学校西边不远处的一个庄子上,每天放学,他就从学校西边的田埂上抄近路回家。
学校只有两排对向开门的房子,南边的一排,开门朝北;北边的一排,开门朝南。北排房子后面有一条路,算是乡村间东西交通的“大动脉”。北排房子又分东西两部分。两部分之间,丢有两间房大的空地,算是学校的“大门”,只是没有门,也没有墙垛。
老师的办公室在北排西部分东两间。办公室西边有一间单独的房子,那是学校唯一一间寝室,是留给远处老师的。我的教室就在那间寝室的西边。
学校所有的房子都是土坯草房,盖法与一般的民房无二,属于“蛤蟆跳井”式。屋里的地面比屋外低半尺左右。本来窗户就小,加上地面又低,因此天阴的时候,教室很暗。特别是冬天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王老师就会去和校长商量是不是提前放学。随后常常是“当当”、“当当”的铃声响起,一群孩子燕子一样地冲出教室,三五成群地结伴回家。
桌子也是土坯砌起来的。时间一长,“桌面”就会被“扒”或“抠”得坑洼不平,影响写字。选一个暖和而又阳光明媚的日子,老师就会和上一些泥,要我们自己动手,来抹平“桌面”。新鲜的软泥抹在“桌面”上,第二天半干的时候,会开出许多裂缝。如果不处理,泥越干,裂缝就越大,最后稍一碰,泥坯就脱落了,桌面依然是坑洼不平。因此我们就在“桌面”半干的时候,找来碎碗的瓷块在泥面上来回地磨压。一是能把裂缝挤压掉,二来能让新抹的泥坯与原先的土坯结合得更紧,不容易脱落。更重要的是,我们反复来回的磨压让“桌面”亮光光的,看着就十分舒心,写起字来也开心。
教室北面的窗户,原来开的和南边的一样大,但后来又被从下面砌上了一截,小孩子需爬到桌上才能看到外面。为什么要把窗户砌上一半呢?因为教室后面的大路边是村民的打谷场。那时打场都是用牛拉石磙。农民们打场时使唤牲口的声音常常比老师讲课的声音还高。而且紧邻教室的北墙不远,栽了几棵树。歇下的时候,村民们就把牛拴在树上。牛在树周边走来走去,一会儿哞地一声。校长怕影响孩子学习,就把窗户砌上了一半。
但是,不管怎样,走进校园,我的生活揭开了新的一页。我认识了许多其他庄子的同学,结识了许多善良而又有文化的老师,更是对书本中的知识产生了无穷的兴趣。
三
在一群孩子中,我们庄子的王庆康是“老大”。他大我四岁,曾跟自己的堂哥学过武术,据说家里有九节鞭,他能甩的啪啪作响,其他孩子都畏他三分。但王庆康从不欺负小同学,相反看到别的孩子欺负小同学,他还会“拔刀相助”,一次他把一个欺负人的孩子头上打出一个包。虽然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了他,但大家私下都认为王庆康够义气,他的做法是“英雄壮举”。
王庆康上课特别调皮,不仅自己不听课,还捣乱别人听课。老师管不住,就去找校长。校长姓洪,名叫洪祖党,住在学校那唯一的宿舍里。
洪校长一条腿是直腿,走路不能打弯,王庆康就在背后叫他“撂扳腿”。洪校长常常把王庆康叫到办公室罚站。王庆康怀恨在心,就偷偷地在洪校长的尿壶底上钻个洞。第二天看到洪校长晒被子,放学路上,他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们,那是他的“杰作”。后来这事终于传到洪校长那,洪校长又把他叫到办公室。据说,这次不仅没有罚站,而且还叫了他一声“康爷”。因为按照洪王两姓一般的辈分对应,“庆”要比“祖”高一辈。
人在被人抬举的时候,往往会表现出很好的修养。之后王庆康就不再那么淘气了。但在回家的路上,常常会给我们小一些的孩子讲一些奇闻异事。并且同学之间如果有一点小纠纷,王庆康出场说和,大家都给面子。
秋天过后,窗户外面的树落光了叶子,乡村像庄稼地一样,宁静了下来。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恍如宁静乡村中的一串跳动的音符,常常令路过学校的人肃然起敬。
我的班主任王庆瓦老师,从这时起会格外地忙碌。由于他是学校周边不多的文化人之一,与许多村民都熟识,见面总是热情地先打招呼。乡民们很喜欢他,都希望他能教自己的孩子,而且家里有了红白喜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请王老师帮忙,写门联、记账、支客、安排位次等,一步步,一条条王老师都能做得有条不紊。
四
冬天,寒冷的北风从窗户灌进教室,冻得大家瑟瑟发抖。于是老师便布置下任务:每人从家里带一块塑料布。要求归要求,可有人还是没有带,不是不想带,而是家里穷,确实没有。还有的带了黑色的,老师就把它排在后面。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的,因为教室本来就暗,要是再用了黑塑料布,就更暗了。
塑料布订好后,教室里会暖和很多。可是不到一个星期,就会有调皮的同学出于好奇或者恶作剧,偷偷地在塑料布上戳出小洞,随后小洞变大,又开始有风进入教室。窗下的同学就拿自己的书本去堵那洞。
教室里暖和下来后,我们就在里面描红写字。
等到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窗户上千疮百孔的塑料布不知哪天已经被人揭去。琅琅的读书声从窗户飞出去,到田头察看苗情的村人听见,心情大好。回家便会对自己孩子的学习更加关心。
而王老师也会把那句我们都已经熟识的话再说一遍:“一年之计在于春”。于是我们就把读书的声音放得更大,而且整齐划一。就这样,在懵懂与随意间,我升到了四年级。
此时,学校的土坯房改成了瓦房,窗户比原来大多了,而且配备了木桌子、长条凳。搬进新教室时,我们欢天喜地,感觉仿佛一下子到了天堂。
随后,学校调来了两位新老师,一个年岁大,一个比较年轻。年岁大的是语文老师,名叫王琢如;年岁轻的教数学,叫张有金。
听家里大人说,王琢如就是学校附近的新庄人,曾上过黄埔军校,有着很高的学问。可惜他不教我,教我的依然是王庆瓦老师。
王老师时常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右上角的衣兜里插着已经用秃了尖的英雄牌钢笔。手上时常沾着粉笔灰,染着红墨水。
王老师教学十分认真,常常用鼓励的眼光对待孩子。一次语文考试,有这样一道题:下列词语分别是什么词性,其中有一个“和”字。我做题时,突然想到两数相加的结果称为“和”,便回答是名词。王老师给打了个叉,发卷子时,他特别走到我跟前,对我说,“‘和’是连词,你怎么弄成了名词呢?”我一查笔记,果然他多次讲到“和”是连词。从此痛下决心,把笔记熟记于心。
五月份的时候,学校要推荐两名同学到乡里参加朗读比赛。一二三年级孩子都比较小,不太适合,便决定从四五年级选。我被选中,学校让我先在自己学校试试。结果朗读时,我一直低头看稿,不敢抬头。朗诵完毕,王琢如老师对我说,这位四年级同学读得不错,要是能抬起头就更好了。后来,校长为了学校的荣誉没有派我去。我有些失落,王庆瓦老师安慰我说,明年就要升学考试了,(我读小学时学制是五年,当时义务教育没有普及,上初中是需要考试的)不参加也罢,只要把学习搞好就行,咱“一树果子就等你一个红呢。”
于是,我又信心大增,专心致志地投入学习。一天,下课时,我们几个同学在一个水泥砌的乒乓球台前讨论一道算术应用题,久思不得其解。恰巧王老师走过,我们就问他。他看了一下题,仿佛没有把握做出来,就喊刚调来的张有金老师,张老师看完题目,立马告诉我们如何想、如何做,问题迎刃而解。
回到家里,每天晚上,母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缝缝补补,我就扒在小饭桌上写字。我们家只有这一张桌子,它既是吃饭的餐桌,也是我写字的书桌,还是母亲擀面条的案板。一次王庆瓦老师到我家里来家访,见我在如此凹凸不平的桌子上写字,很无奈地摇了好几次头。那意思是,谁让咱们那么穷呢!
上五年级的时候,王庆瓦再次到我家来家访,他对我的父母说,我学习起来很“吃书”,将来一定能考上学校,让父母好好培养。
王老师说的“培养”,就是家里要舍得拿出钱来给我缴学费。
那时,我的家真可谓是家徒四壁,每拿出一分钱都很吃力。但我的父亲还是答应了王老师。
又过了几天,王老师给我家送来一块平平整整、四四方方的木板,让我写字时铺在原来的桌子。
半年后,我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乡中学。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县师范学校,转了商品粮户口。乡邻们哗啦啦地投来羡慕的目光,一股不大不小的读书热也在十里八乡掀起。
之后三年,依靠国家的助学金,我顺利读完了中师,毕业后,回到乡里,我也像王庆瓦那样,成了一名老师,而且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就在写作此文时,我从老家熟人那获悉,王庆瓦老师患了肝病,而且是不好的癌。闻听此消息,我惊呆了。他虽说是我老师,但只长我十多岁,2014年才退休。以前教育界开会培训,我们常一起讨论。这怎么才退下来四五年,福还没来得及享,就突然患了这种恶病。
国庆节,我到医院看望他时,已经瘦的皮包骨,且不能进食,只能靠营养液维持。
十月二十四日,噩耗传来:王庆瓦去世了。我的眼泪禁不住簌簌流下。当晚,我一口气写下三千多字的回忆文章,在区教育局主持的追悼大会上我深情地朗读了其中两段……
天堂很明亮,愿那里没有疾病、可以苦痛。愿我最可信赖的兄长、最喜爱的启蒙老师王庆瓦同志在那里能够好好安息。
0087酿起我的海
刘雄(河北保定)
直到今日,我仍然没有“亲临”那片海域。多少次了,想真真切切地,站在那海边的滩涂上,让海风吹落一身异地的气息,让海水涌上我的裤腿,扑向我的身体,浸湿我的全身;然后,恣意地舒展自己的身姿,在相机面前展开一个,一生中最舒心的笑容……然而,星移斗转,花开花落,年深月久,我终究未能成行。
其实,在那片海滩上,真真确确地,留下过我的脚印。
起初,应该是这样的情景:很溫暖,也很舒适,就像轻轻放入水中的河灯,飘摇着……;又像飘升而起的孔明灯,寄予了太多的祈福,那么令人瞩目。而后来,是那声破喉的啼哭,让等待已久的肃穆坍毁了,双双流露着欢快的眼睛,注视着那双托举着的手,神圣且温馨,因为那一刻的情景,得到了一个美好的词语,叫“诞生”。
在一个初春的,天刚蒙蒙亮的晨光中,一个幼小的生命,就诞生在那离海边不远的村庄里。那幼小的生命就是我。
也就在一年后的一个早晨,就在那海边的滩涂上,刚刚还搂抱着我的那双大手,现在在远远的地方伸向我,等候着我……我挪动起自己的小脚丫,向前,向前……橘红色的朝阳,祥和地捧起我一脸的惊喜;橙黄而绵软的沙滩,收下了我一枚枚小小的脚印;蓝色安详的大海,温柔地迎合着我不断晃动着的双臂……
每一个白天,我一醒来,那大海的波浪声由远及近,在我的耳边,那就是一支支动人的故事;而每一个夜晚,大海的波浪声,又像是一首首助眠的曲子,温情地伴我入睡。甚至,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常常会有这样的幻觉:那海水一定是温暖的,是无声的……
然而,就像我那小小的脚印很快就被海水冲没了一样,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记。但是,随着我的长大,大海在我的心中竟愈来愈明晰起来,凸显出来——大海是我心灵的归宿,那片留下过我小脚印的海岸,占满了我的心胸,我常常暗暗这样的呼唤着:我是海的儿子,那里是我的领海……
三岁那年,跟随父母,我离开了大海。向西,向西……在燕山山脉中的一片盆地上,在一座小小的山城里,我落了下来,就像一粒被海风吹来的籽种。那儿的海拔在七八百米上下,郎朗蓝天下,最显赫的就是山,灰青色的山体,连绵亘古;最强烈的就是光,充足的光照,使整个盆地更多的显现着灰黄的色彩。其他的一切好似被忽视了一样,草木稀疏,低矮的灌丛和草地,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生长着。
自古,那里就是一座“军城”,而如今,那里依旧是一座“兵城”。 据志书记载概略统计,仅汉、唐、宋、明四个朝代,北方部族经那里南入的较大战争就达七十多次。那里“群山叠障,盘踞峙列,足以拱卫京师……”,因此素有“神京屏翰”之称。远远望去,雄伟壮丽的长城,沿山脊筑就,现仅存残缺不整的土黄墙体,每每看见,苍茫中,好似狼烟四起时……
我在山风中扎下了根,冬天,最先领受着来自坝上高原的凛冽寒风;我在山风中吐出了嫩芽,春天,漫天的黄沙使我眯起了双眼;只有在夏天的和风、清爽的秋风中,我得到了短暂且少有的抚慰。但面对这养育我的大地我毫无抱怨,那里的风,早已吹进了我的皮肤里,我的行为、语调中,以致我的骨子里。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之子,与大山已经融为一体。
如同一排排一纵纵直立、傲岸的白杨树,军营中的肃穆与严整,军人的威严与刚毅,使我耳濡目染。那一树树密布生命绿色的白杨树叶,与军人们一身身装点青春的绿军装交相辉映,使人醒目清神,最能提起我每天的精神。戍边的卫士的荣光,无悔的忠诚,报效祖国的意志品质,早早地在我心中潜移默化……
那里有我全部童年的欢乐,无拘无束,袒露着灿烂笑颜的每一天。那里有我耳熟能详的历史、风物,有我铭记在心的数不清的故事。
而每当东南方的季风吹来时,我的内心总是莫名地颤动着, “你在海边出生”,母亲简单的话语,却成了我浮想联翩的开始。我曾多次向父母打听那大海边的故事,但只言片语,总不能填满我不知足的心。我陶醉在自我想象的大海边,海常常翻起我美妙的思潮,如一只只轻盈遨游的飞燕……
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走近了大海。那是一次匆忙且短暂的行程,我有幸来到了天津港。却只能是远远地看着海河口,“那更远的地方才是大海呐”,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阴郁的,灰蒙蒙的天空下,铅灰色的水,凝重地涌动着;数十座高大的吊车,高高扬起缓慢转动着它们的钢铁巨臂,与停泊岸边的船舶一起,组连成一个巨大的钢铁的矩阵,占据了我视野中的大部分。一声悠长的鸣笛,那艘缓缓远去的庞大货轮,带起了我的目光,极目远眺,我多想即刻也心随着海河水,流入大海……
这第一次与大海相见,竟在我脑海里留下了钢铁矩阵的印象,这倒与我“山之子”的性情很吻合。可当夜阑人静时,在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一阵阵的不适,正隐隐地传向全身。我的脑海中常常悄悄地作着幼稚且浪漫图画,自由自在地描绘着我的大海,柔软的空气,温存的海风……
当我刚刚长大成人时,就像一株纤弱的小白杨,我被“移栽”到广袤的冀中平原上。这里群山西峙,沃野东坦,气候温润,物产丰饶。徜徉平畴绿野间,驻足沧桑古道旁,总使我思绪萦怀,畅想联翩。
这里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曾“北控三关,南达九省,地连四部,雄冠中州”,被称作“京畿重地”。 古城有着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人文灿烂,人才辈出……就在这片不凡土地上,充足的文化养分滋养了我的心灵,使得我的羽翼渐渐丰满起来,我饱读着生活这部大书,开始了新的人生征程。
这里还有一片丰美的水域,被誉为“华北明珠”,宝石般镶嵌在华北大平原上。每到夏天丰水时节,洼淀相连,一片泽野;苇绿荷红,胜似江南。我多次乘坐渔家木船穿行在芦苇间,停泊在荷丛旁,我为这水的淡然,苇的从容,荷的娇艳赞叹不已,我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感到庆幸。而此时又总会想起我的大海,想到那激动人心的蔚蓝色,浩瀚无垠的宽广与壮阔,随着我的不断成长,这种思念就愈发的强烈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好像大海知道了我的心思,各地的滨海城市频频向我发来“邀请”,邀请我去亲眼看看大海。
山东蓬莱。当我一步步登上高高的蓬莱阁,避开墙垛的遮掩,大海就那么光鲜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展现在了我的面前。海水很平静,但很触目,感觉在很用力地拽着我的目光,刚刚还起伏不定的心潮,一遇到海,竟顺随了海,也平静地舒展开来。而当海面上偶有快艇疾驰而过,划开天蓝色的海水,波峰破裂,形成翻涌着的白色浪花时,我惊愕了,我的头从墙垛间伸出去好远却全然不知。特别是我们乘船来到长岛,在礁石嶙峋的岸边停下脚步的时候,我有些不能自持了。半跪着将身子尽量接近大海,见海水轻轻撞击着礁石,泛着玻璃色的波浪,我欲定睛认真相看,却又像不得要领似的,被海水不拘一格的活力打乱了节奏,而变得呆愣无措。海水是凉凉的,第一次用手捧着品尝到海水的咸味,与其说是消去心头久久的幻想,不如说是在极力勾起我幼年缥缈的记忆。蓬莱的海娴静地变换着千姿百态,那样子像是看透了我这个头一次见到海的人,以殷勤体贴的态度,接待了我这远方的陌生游客。
辽宁大连。那天的上午还是晴空万里,我们游览大连市区,在星海广场上观赏音乐喷泉、各式雕塑,投食给阳光下飞来飞去的海鸥……而刚过午后,在旅顺口,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顷刻间,整个港湾变作张着的恐怖大口,黑色的山体吞吐着黑灰色的海水,一艘艘舰艇就像含在口中,正欲被吞下的小鱼,躲闪不定。暴雨来得让人毫无防备,那浩大的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强势地剥夺了其他一切声音,人与人的对话显得异常艰难;难以站住脚跟,强风撕扯着衣服、头发,以及脸上勉强做出的泰然自若的表情;没有带雨具,空气中充满了水滴和飞沫,打湿着衣服,渗人的寒凉,让人一阵发抖,一阵惊悚。大连的海给我留下了创伤性的记忆,每每回忆起来,对我来说,那都是一种被拒绝的体会。而此时在我心灵深处的,那“温暖的、无声的、温情的海”,又总像是被惊扰了一般,飘来移去,不可终日。
后来我还到过水清沙软、人头攒动的青岛海岸,细雨蒙蒙、悄声细语中的威海海岸,烈日骄阳下、充满无限遐思的厦门的海岸,每到一处,在赞叹那里的海的同时,又都会想到我的那片海。我思念中的那片海域,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久而久之,我思念中的那片海越来越模糊了,就像缥缈的海市蜃楼远远地悬停在那里,有时候像是要舍我而去,突然间又凸显出来,就那么藕断丝连地,一次次地牵动着我脆弱的情感。
但渐渐地我觉得,有另一种东西,就像慢慢涨起的潮水,在我内心中逐渐清晰起来,使我的情感有了寄托。那潮水翻涌着,一浪高过一浪,撞击着礁石,显示着力量;拍击着海岸,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潮水就在我身体内流淌,潮水使我热血沸腾,我清晰地感受着潮水的热度……
有人问我,现在交通这么便利,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去一下呢?了结你的心愿?这一方面是由于机缘的不巧合,使我终未能成行;而另一方面,那经我幼时一笔笔描绘下来的海,在我心中,已是那么的宁静美妙,我不忍打破这宁静,不愿让这美妙受到惊扰和污染。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我心中的那片海域,在我心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对我来说是何其的重要。正像有位诗人所说的那样:“能感受山之美的人不一定要住在山中,能体会水之媚的人不一定要住在水旁,……因为最美的事物永远是在心中,不是在眼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魏武帝曹操到过那里,留下了《观沧海》这篇不朽的诗作。“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毛泽东主席来到那里,同样也写下大气莽莽,吞吐古今的词作《浪淘沙·北戴河》。那儿,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海,北戴河之滨。
如同酿制多年的美酒,我的海早已是甘甜醇香了,那美酒将在我心中一直酿造下去,那是我心灵的归宿,是激励我描绘世间美丽图景的动力之源。
大海,是孕育世间一切美好的,母亲般的情怀!
0980感恩我的小学潘老师
林志勇(福建莆田)
韩愈<<师说>>曰: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他所说的意思就是老师不仅仅只是个简单的教书匠了,他们肩负的是既要教授学生学懂文化知识,又要教授学生为人处事的方法与主动学习的可贵品质。在这个点上,我感觉到我的小学潘老师是做到了极致。
那是上世纪八五年的事了,那年我十二岁,念小学五年级。由于父亲一直生病的缘故,因此我家里的经济就一直很拮据。因为家里穷,即使在新年或且春节的我还仍然穿着一套打着补丁的衣服,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书籍的热爱。
当时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姓潘,她只是一名临时代课老师,也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子,名字叫玉珍,她那美丽动人的脸庞深深地镶嵌在我的脑海记忆深处。那时侯我因学习好而被选举为班长,因此便常常有机会跟她在一起。她很疼爱我,常常借各种书籍供我学习。在她的潜移默化下,我便疯狂地迷上了文学,并时常在煤油灯下(那时农村还没通电)废寝忘食地阅读,我被书里那美妙的故事和动人的情节吸引得如痴如醉。可惜潘老师的书籍并不多,我半年左右就看完了,随后我就跑到校门外的书店里看书。
那时在书店里看书是要钱的,小人书一本一分钱,其余的要两分钱。还有一种是专门卖的,不租。当时我路过书店,便被挂在外面的一套《安徒生童话选集》吸引住了。翻看内容,那拇指姑娘和王子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让我爱不释手。我真想把它买下,然后拿回去好好地欣赏一番。然而掏遍所有口袋却仅有几个硬币,根本买不起这本书。
突然,一个可耻卑鄙的念头在脑里滋生:偷走它!平时我胆子小,深夜没有点煤油灯一个人不敢睡。然而那天我的胆子却出奇地大,大概是那套童话书的诱惑力吧!那时我的脑子突然短路: 竟然趁女老板不注意之隙,然后我卷着几本童话集跑了。
也许是我的穿着早就引起女老板的注意,或许是我鬼鬼崇祟的行为早己引起她的警惕,总之一句话,我刚跑出门外,她就敏捷地飞奔而出,接着似老鹰捉小鸡般地把我拎回。
幸亏那天是星期天,书店里没有什么人。女老板用一根绳子把我双手绑起来,然后把绳子的一头系在柱子上。她“啪啪”地甩我几个耳光,接着恶狠狠地骂道:“他妈的,想偷书,没门!我早就注意到你了。”我当时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哭。
女老板冷冰冰地说:“哭嚎什么呀,要是知道羞耻就不要偷书了”。当时我真怕遇见熟人,要是人家知道我是个窃书者的话,那是件多么可耻的事啊!妈妈常常为有一个成绩优秀的儿子而骄傲,倘若知道出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她一定会伤心不己的!我不愿给苦劳一生的妈妈再添上一副重担。
就在我焦虑不安时,潘老师恰好从书店门口路过。她先是一怔,然后就哲进书店,她一瞧就明白是咋回事。女老板一见到潘老师,她便大嚷大叫地要做老师的千万管教好学生,说什么“小时偷针,大时偷金”。潘老师没跟她啰嗦,她只是冷静地问:“这事你想怎样了结?”
女老板愤愤地说:“当然是要罚款了,我是看在他年纪太小的缘故上放他一把,要不然真的报警抓进派出所,让他尝尝一下当小偷的滋味。”
结果,按照女老板的要求,潘老师给了她五块钱,并带走了那套《安徒生童话选集》。当时那套《安徒生童话选集》一共是六本书,定价一元伍角。
走出书店不远,潘老师就把那套丛书送给了我,然后她轻声说:“以后别这样做好吗?”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我接过书,不禁泪流满面。
恰好那天妈妈为了减免学费的事而到学校,当时我很害怕潘老师向妈妈说起这件事。我不是担心回去被妈妈打,而是实在不忍心自己的不争气会给憔悴的妈妈伤口再撒上一把盐,那是何等的残忍呀!
出了这个事情,我感觉自已再无颜面地呆在学校了。于是第二天早上我就开始逃学了,然后我徒步准备去城里打工。然而那时由于我年龄小,人家也根本不敢收童工,结果我只能灰溜溜地回来。但我不敢回家,因为我偷了家里的一元钱,回去肯定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想到这些,我又徒步逃到了邻镇的一所小学旁边,然后白天出去寻找东西吃,晚上就躲在草垛里睡觉。不过好景不长,我还是被家里的亲戚朋友寻找回去了。
由于我的逃学耽误了课程将近一个月,结果我的成绩自然是一落千丈,当年考初中竟然成了落榜生(备注: 当时小学是五年制)。这大大地出乎潘老师的意料之外,她感觉凭我平时的成绩还能拼个二中四中的,即使再不济的话那至少也有个普通的初中上,可结果落榜的成绩单硬生生地刺痛了她的希望。
潘老师知晓我落榜后,她就向妈妈力荐要做我的补习老师,她觉得我最应该恶补的思想观念课。妈妈觉得她说得十分有理,就默许了她。而我那时性格开始叛逆了,也开始厌学了,就兴高采烈地跟着潘老师走了。
潘老师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她原先就是个修鞋匠,她在这个行业浸泡了多年:由于手艺了得,价格公道,很多人都慕名前来,因此她的摊前总是顾客盈满。她的姐姐原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后来因为回家生孩子就请假了一年。那时农村小学由于师资不足,校长就把潘老师抓过来顶替做了临时的代课老师。
第一天,潘老师就让我学习纳鞋底片。因为鞋穿久了,鞋帮和底片就很容易分裂。因此,农村人就喜欢纳鞋底片,这样鞋就不容易脱落,而且耐穿实用。但纳鞋底片要有一定的功力和技术含量。首先,这个人必须要有腕力,能用劲割开底片边缘,然后用力扎带麻线的铁针插进鞋底,接着用铁针勾回、捆结,这样迂回一圈,鞋帮、底片、鞋底就紧紧地纳在一起了。
潘老师表面和蔼可亲,可工作起来了就不一样了。她对我要求非常严格,稍有问题就瞪着大眼要我重做一遍。结果一天下来,累得我筋疲力尽,手指头也扎破了很多伤口,疼得直冒冷汗。
第二天,我的整个手背都肿了起来,疼得要命。然而,潘老师连看也不看一眼,她就要求我继续干活。她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又说,技艺在手,吃饭不愁。在她的严厉管教下,我只能边抹着眼泪边干活。
在潘老师的调教下,我的补鞋技术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说真的,我很想念学校的生活,我终于醒悟了,决定好好念书。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爸爸时,爸爸喜形于色并立即答应了我的要求。
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妈妈却竟然坚决反对,她说现在读书有什么用,早晚还不是为了寻一份工作养家糊口?还不如现在跟潘老师继续俢鞋,等到将来长大了,他也有足够的钱娶媳妇了。
爸爸对妈妈的行为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既然小孩子知错了就让他改好了!孩子这么小你就让他出来赚钱,天下哪有这么狠心的妈妈?
妈妈知道爸爸误会了她的意思,她解释道:“孩子吃不了读书的苦,那就让他吃生活的苦好了。”
每个妈妈有每个妈妈的独特教育方式,爸爸也不好评判什么,他只是有点担忧地说:“孩子他妈,你要注意分寸,如果做过了头会给孩下留下心理阴影的,也许他会一辈子记恨你的。”
果然一语成谶,爸爸的担忧成为现实,我真的特别记恨妈妈。我感觉妈妈变成了魔鬼!不,她比魔鬼更可怕!
为了缓解我和妈妈之间的紧张关系,爸爸决定竭尽全力帮我尽快恢复去念书的计划,但由于家里的财务由妈妈掌管,所以爸爸只能另想办法。
过了几天,爸爸对我说:“我跟潘老师聊过,你去找潘老师借钱,能不能上学这次就看你的造化了。”
当我吞吞吐吐地向潘老师说明来意后,她二话不说就跑进了出租房里,出来时递给我一袋东西,然后说:“这些钱我早就准备好了,这次回去后你要好好地上学了。”
回到家里,当打开那袋东西时,我瞬间惊呆了:因为里面都是十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也有一角两角伍角的零钞。我认认真真地清点了一遍,刚好四元整,够我交补习一年的学费。
挣钱不易!望着这一堆潘老师用一针一线、辛辛苦苦修鞋而换来的劳动所得的零钱,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潘老师给我硬币和零钞,一是确实她忙,进银行存零钞要排队没时间。二也是顺便提醒我:挣钱不易,要好好珍惜眼前学习的机会。
经过暑假修鞋这一遭后,我更懂得了珍惜学习的机会。在学校里,我一边拼命学习,一边利用课余的时间象赶鸭子上架似的逼着自己爬格子挣稿费。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当年考上了重点中学莆田十中,并且也收获了不菲的稿费。当我把九元钱还给潘老师时,潘老师只留下五元钱,其余的全部退还给我:“这些钱都是你妈妈的。你妈妈当时就给我钱了,她怕你上学不用功,所以特地赶过来央求我给你一袋硬币和零钞,她为的是让你能体味到生活的艰辛而努力学习。好在你能及时醒悟并勤奋学习,没有辜负你妈妈的一番良苦用心。”
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我终于明白潘老师和妈妈的“良苦用心” 了,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即使她们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也都能坦然接受: 因为那都是爱啊!
潘老师对我偷书这件事一直保持缄默,因此妈妈也始终不知道。后来我上大学时很想见潘老师一面,想当面感谢她的挽救之恩。但潘老师早已不知去向,后听多方打听,才知道她后来跟随丈夫前往省外的一所小学任教,因此可惜一直无法联系上她。
这件事虽然过去三十多年了,但我心里一直在默默地感恩着她,是她挽救了曾经失足的我。潘老师,很遗憾,您的学生虽然无法联系上您,但他在遥远的地方真诚地祝福您永远平安健康快乐。
0292 北山村记事
陈亮(四川三台)
绕过琴泉寺,顺着山道走就是北山村,许多枇杷野地里生长着。交阳历五月,一树树橙黄,因为无人莳弄,果实只有指头大小,这样的枇杷没人买,吃起来太费功夫,剥皮去核后就没多少果肉,光顾北山村枇杷的只有鸟和附近村落里熬枇杷膏的老太太,鸟儿整日被吸引着在树梢间飞来飞去,麻雀、杜鹃在梢头啄食,珠颈斑鸠在树下捡漏,偶尔会遇见兔子,看见人过来,小跑几步,又坐立在野草里远远的探视,倘若不走近,兔子是不会急奔的。
北山村是小村子,绕着琴泉寺一带,林中稀稀落落的藏着十来户人家,这其中有几户还是只见房不见人的,户主全家务工,寄寓客所,原宅便渐渐荒废了。北山村的枇杷也是这些户主所植,十几年前种下的树,还没等树挂果,全家就去了沿海城市打工,渐渐的也就不回来了。枇杷树旁,次生林也生起来了,构树、野荆条见缝插针的生长,密密匝匝的,弓着腰埋着头进林子中间摘枇杷不划算,于是北山村的枇杷人鸟分界而食,外围的枇杷,路过的人随手就摘食了,中间的尽归鸟儿,一树树枇杷落尽,也就立夏了。
春末游人为着北山村里的枇杷而来,也走路锻炼了,也吃了。入夏后就贪着路两旁高大的香樟树林荫而来,树皆极大,老树高枝的,挡出一大片林荫,从琴泉寺一路上北山村晒不到太阳。香樟树极粗极大,根根直立,看起来美极了。正午的阳光经林稍过滤,投下大大小小的光斑,几千百处,光斑里横斜着梢影。
寺庙的山门挂着“琴泉胜景”的牌子,大雄宝殿并不正对着寺门,在靠向右手边的高台上,殿阁分层,在他处亦不为人所见。在夏季常有附近村落的老头老太太在大雄宝殿前的风雨长廊里搭桌打麻将,遇见三缺一,老太太们就会拉庙住凑桌,花鸟树木,野生野长,人也无拘无束的,也从没人对他们说过在神前打麻将对神不恭敬的话。一日麻将打结束,老头老太太自回去做饭,庙住也提个炉子放寺门前,熬一锅小米粥,夕阳满天,鸟雀归林,嘈杂不已。夜幕时分,路灯亮起了,老头老太太又来了,庙住提出录音机放起音乐“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庙住也跟着一起跳,他跳的格外好。
据琴泉寺的历史介绍,曾经杜甫也来参观过。但这些故事村里人都不关心,他们饭疏衣简,不以贫贱富贵为念,只要还有小麻将可打,广场舞可跳,小米粥可吃,还求什么呢?“甘心老是乡,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每年农历三月北山村就开始筹备办庙会,办会就需要香,杜龙他爷的生意就来了。其实准备工作从头年十一月就开始了,剃柏树枝、香樟树枝、“佛爷树”枝,晒牛粪,推磨磨香面。“龙抬头”那天开始裹香,裹好的香摊开阴晒,阴的功夫差不多了就一把把装好,二十枝一把,一把三块五。闻过那香,我知道了“沁人心脾”这个词的真正意思,出门在外时,我想念山水多过人事,想念这香又多过山水。杜龙他爷死了,后来办会就在杂货店里买香,那香的烟极大,熏的人直咳嗽,我从此对办庙会也没多想念了。
不知道为什么北山村住了许多杜鹃鸟,从四月到六月,隔着茫茫林海,布谷鸟整日“播谷、播谷”叫着,其实谷已播完,一年农事早到了中间可以偷闲的时候,玉米长势喜人,小黄瓜带着半萎的花藏在瓜藤间,天牛和金龟子飞来飞去,它们都是彩色的,孩子们跟在它们的屁股后面,尖叫着追。也是在听多了“播谷播谷”的声音后,我才第一次认识到“布谷声声劝早耕”说的不是我们那的气候,写这首诗的诗人所在地方应比我老家更温暖。古人说诗的作用: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还可以多识草木虫鱼之名。诚然诚然,古今气候物事相对比,也是学诗的乐趣所在。
有一年,一只布谷鸟总在大中午独自“播谷播谷”的叫个不停,一叫两三个小时,它为什么要选在大中午叫呢?还每次叫那么久,鸟也有不可排解的孤独么?这只鸟让我想起了“王友福的鸟”。王友福买过一只八哥鸟,后来不知怎的鸟从笼子里逃走了,成了野鸟。它来我家梨树上偷吃,啄破一个果子,吃几口就“归呦~归呦”的叫,我们那并无野生的八哥,也许自天开地辟头一回有八哥在那儿的田野上飞舞。许多人都见过它,见到了就说一句“这是王友福的鸟。”好几年里,它就生活在我们村子附近,“归呦…归呦”的叫。它总是孤另另的,并不和其他的野鸟打交道,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不见了,也没有人注意到,王友福也再没养过鸟,都是临时起意,过了心瘾也就是了。
王友福是福气人,一辈子没吃过苦,九十年代大家都还种地时,他从不上坡上地去,都是他爹妈和他媳妇莳弄庄稼,一个夏天过去了,村里谁都晒的黑叽叽的,就他似刚出笼的蒸馍般白,村人私下里看见王友福都是摇摇头。王友福后来发了财,和人一起开面粉厂,看起来还是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做,村里人再遇见他就都说“王友福是福气人,不像我们似的,苦哈哈的过一辈子。”王友福还是那个王友福。
我还是孩子时,大家普遍还不富裕,可是“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山野田地间的疯跑疯长。我表哥暑假里住到汉中大姑家,给邻居一个姓黄的姑娘讲他春天捉小野鸡的趣事,二十五年后他们的孩子也长的齐肩高了,当年的黄家姑娘说起这段场景还让人犹如历历在目。
“春天我们抓小野鸡去,咯咯咯,湾里整日的回响着老母鸡的叫声,你不能跟着声音去找,只用在水泉边上等着,傍晚时分老鸡来饮水了,咱们就突然跳出去,呵的叫一声,老鸡扑腾着翅一路尖叫扑进林里,小野鸡就慌了,随便找丛草就钻。”
“养的活么?”
“看情况,性子列的活不过夜,吓死了,蠢一点的养的活,但是不能用汗手拿,小鸡仔一经人手汗就发痧了。我们可以捉苍蝇、逮蚂蚁喂它,晚上还可以点一根蜡烛,蛾子看见火光就扑,烧了翅膀它就飞不动了,我们可以捡飞不动的蛾子攒着给小鸡做早饭。到五月了我们就去摘瓢儿,你们叫野草莓,称呼不同一样的东西,妈也去,带着搪瓷缸子,一大片瓢儿,红的白的都有,运气好能遇上春天生的小兔子,它钻在野草里,露出一对耳朵,瓢儿是很好的东西,兔子喜欢,野鸡喜欢。”
“有一年我们去摘瓢儿,我就踩到了一只母兔子,脚下软乎乎的,我懵了,以为踩到了蛇,妈来了才知道是兔子,它身下有几只小兔子,才睁眼,我们搞不懂兔子为啥把窝就弄在露天里,觉得抓了不吉利,就放了。”
……
黄家姑娘讲的生动活泼,而我表哥早就忘了,他只是一个劲的说“是这样么?啊,我还这么讲过啊。”可是当年他在汉中待了一个时期回去后就给我们大讲他的“汉中见闻”,我们一群小孩子,拖着鼻涕一脸羡慕的看着他眉飞色舞的讲,等讲完了又带着我们下河摸鱼去了。
农历七月,夜里抓蛐蛐,打着手电筒,竖起耳朵静听,瞿瞿瞿瞿,地坎边叫声宏亮。放轻了脚步摸过去,蛐蛐儿好像察觉到了,叫声停止了,立定等它重新开始叫。田野里、林里、树梢头,到处能听见鸣虫的叫声,月亮也上来了,二尺盘子大,冰晶晶的亮,人站在空阔田野上,会觉得青天里也有虫在鸣。等,又等,终于等待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时就只觉周围的叫声很嘈杂,近了近了,电筒下一只大青翅正威昂的捋须子,头顶明光光的反射电筒的光,猛的一扑扣下去,大青翅子不慌不忙的一跳,钻进豆苗间。没抓着,不用太气,到处都是昂扬的瞿瞿瞿瞿声,一晚上总能抓七八头,装在竹筒里,带一身夜露满心喜悦的回去。读《聊斋志异—促织》,成名为供蛐蛐,给猾胥贪官弄的家破人亡,后成名儿子魂灵化身促织才得以完任务,聊斋促织蒲松龄给了成名一个圆满结局,后来成名子魂灵回归肉体,一家人用进促织所得财物过上了美满的日子。汪曾祺很不喜欢这个结局,在改写的聊斋志异促织故事里,随着秋尽冬临促织的死亡,成名的儿子也随之而亡。呜呼,苛政猛于虎也。汪老之改,使故事内涵又深邃了一层。
遍阅我故乡的民间故事,大都色彩凝重,底色晦暗,天灾人祸、溺婴鬼怪复仇的故事比比皆是,就连这复仇也是充满了心酸。母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家子为生男孩,先后溺死七个闺女,后来这些溺婴化作厉鬼复仇,还心心念念的变出个美好的样子,在原来的家中借宿一宿。她们借宿图个什么呢?父母亲之爱,按说天理伦常,父母于子女的感情天生天成,可是在一些旧有糟粕思想的影响下,这伦常关系也血淋淋的,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北山村就要没有了,它被规划为别墅区,枇杷林被推平了,藏在林间的房子墙面上划着大大的“拆”字,村里人搬进了楼房,他们去茶馆里打麻将。庙住学会了打太极,广场舞依旧每天在跳。全家务工寄寓客所的人匆匆回来了一趟,签订了合同后又忙忙走了,当年走的时候是父辈通路,如今立户顶家的已经是儿辈,他们早已记不起当年栽植枇杷树的细节,只是纳闷已多年没有种过地怎么有征地拆迁林木补偿费用,但本着不拿白不拿的心理,他们也没有多问,直接就签了合同。
傍晚的烟囱,静静地等待火焰的升起,在那古老的土墙旁边,一株桑树正在发芽,天边有夕阳,有染红的云层,鸟飞进云里,只余下一点淡淡的影子。
0246进退之间
宋德峰(山东临沂)
有学者说,生为中国人,一辈子要承受数不尽的苦恼、愤怒和无聊。但是有几个因素使我不忍离开,甚至下辈子还会投身中国,其中一个就是唐诗。
于我而言,下辈子还投身中国的原因,是文人们倨傲的风骨和坦荡的胸襟。他们把这种优秀的品质保存在我们文化的基因之中,成为了我们这个民族的血脉,风发扬厉,浩荡千秋。
朝廷时常暗流涌动,官场总是诡谲凶险。那些刻在文人们生命里的东西,比如独立的思想,自由的心灵,昂扬的气节,都会和官场产生碰撞,冲突,甚至是动摇,消失。这同时注定了他们的遭遇,坎坷而多舛。
进则入仕,退则归隐。进退之间,彰显出不同的格局,也演绎出不同的人生。
进退自如
王维是一个离佛门最近的诗人,他是盛唐气象最完美的代表。诗,绘画,音乐,独步天下,冠绝当世。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一次次历经劫难,他得到了太多,又失去了太多。外表风光无限,心里落寞无边。
他出身望族,却幼年丧父;高中状元,又被贬济州;加之壮年丧妻,中年丧母;安史之乱后,被迫接收伪职……像过山车一样翻转的命运,给王维痛彻心扉的同时也让他看破生命中的无常。于是,他从容转身走向了佛,走向了山水,走向了无边的宁静。“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期间王维的职位一升再生,最后官居右丞。但在王维的眼里,高官厚禄抵不过终南山一片舒卷的云。
王维白天上朝,晚上回到钟南山的别业中,焚香,打坐,诵经。“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闭”,他把世界关在了门外。在尔虞我诈的朝堂和青山白云的山水间,王维心如止水的游走。或许,在他的眼里,朝廷就是另一番山水。
晚年的王维连诗也越写越短了,《辋川集》里的诗多数是五言,这或许就是对生命的另一种取舍吧。
木末芙蓉花,
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明代文论家胡应麟评论此诗说:“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时间在此凝滞,万籁于此俱寂。只有芙蓉花,在生命的轮回里纷纷扬扬……
王维走进了佛门,陶弘景步入了道教。
同王维一样,陶弘景出身豪门,少年便博学多识,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做官后,政绩斐然,深得皇帝信任,但仍喜欢独居一室,读书至通宵达旦。忽一日,萌退隐之意,于是把自己的官服挂在神武门上,不辞而别,开始了长发四十多年的隐居。
萧道成多次邀请陶弘景出山,陶弘景拒绝。问:山中何所有?答:岭上多白云。
为了看云卷云舒,他舍弃了高官厚禄。
虽然隐居山中,但仍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陶弘景以“山中宰相”的身份深刻的影响朝中的政治军事。
进退不得
孟浩然出生在襄阳,生得“骨貌淑清,风神散郎”,颇有仙风道骨之姿。不知道襄阳的山水本身就适合隐居,还是他天生就长得像云淡风轻的隐逸诗人,孟浩然成为了身处中国最强盛世却终生布衣之人。
青年时期,孟浩然隐居在襄阳鹿门山,过着一种诗酒田园般的生活,就像他这个时期的诗风一样,恬淡自然。在这段时光里,即可“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也可“开轩面场蒲,把酒话桑麻”,又可在醉酒后的晨光里,看“花落知多少”……
37岁,诗人求仕的步履踏上了长安,奔走于长安的车水马龙和豪门之间。
应试,不第;拜求张九龄,未果;又因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句诗惹怒了唐玄宗,无官被黜,从此无缘官场。“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这次求仕的失败像一团浓浓的愁雾一直萦绕在孟浩然的心头,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后半生。
面对同样的那片山水,孟浩然却没有了陶渊明那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欣喜,也没有了王维“松月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悠闲,更多的是“岩扉松径长寂寞,唯有幽人夜来去”的孤寂,孟浩然成了一个落寞的幽人。无路可进的他,在求而不得中心境渐次失衡,诗人把酒临风的身影,落寞而萧索。孟浩然心头创伤之深,千年之后读之令人唏嘘。
较之孟浩然,吴梅村过之而无不及。
吴梅村又叫吴伟业,遗憾的是,进,即无“伟业”可坚守;退,亦无“梅村”可栖身,真乃“天下大苦人”也。
适逢朝代更迭的吴梅村,命运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在乱世中浮浮沉沉。明朝灭亡以后,清廷召天下文人为其所用,作为鼎鼎大名前朝榜眼,宫詹学士,吴梅村自然在应征之列。性格优柔寡断他面临着痛苦的抉择,进,则杀身成仁,以身殉国;退,则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清廷各种威逼利诱,加之父母涕泪相劝,吴梅村最终选择了后者。
文人重气节,失节仕清,成为了他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和刻骨铭心的痛,甚至发出了“浮生所欠止一死”的浩叹,读之令人凄怆。
只退不进
庄子是最具个人魅力的大思想家,犹如他笔下的大鹏,在九万里长空翱翔,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以此高度来俯视大地,人间一切的蝇营狗苟名缰利锁,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颗尘埃一粒草芥而已。
庄子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高远的世界,也指引着我们回到一个更逍遥的状态。没有人比他站的更高,他俯视一切,但不藐视一切,他藐视的是权贵。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在庄子心里充其量不过是一只死老鼠而已。
“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庄子用“退”,保持了他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深深影响和鼓舞了后世不屈的文人。
“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陶渊明愤然辞官,拂袖而去,彻底关上了通往仕途的柴门。
一身傲骨何所寄?唯有诗酒田园耳。
农闲时“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农忙时“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高兴时“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郁闷时“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别人写田园诗都是隔山打牛把农民的辛苦当成描摹的风景,陶渊明则亲自挥舞锄头身体力行。
别人的归隐是为了等待朝廷召唤重回官场,虚伪而做作。陶渊明的归隐是回归了他内心深处的田园,真诚而坦荡。
陶渊明的桃花源成为了后世失意文人修养身心慰藉心灵的后花园。
庄子退到了江湖,陶渊明退到了田园,还有一个诗人叫嵇康,他更彻底,直接退到了天堂……
只进不退
屈原内在高贵,外在芬芳,出身贵族,仪表堂堂。29岁位居左使,但官高怨亦高,很快就遭其他势力的抵触和嫉恨。在群小的诽谤下,屈原一生三次被贬。
被贬期间,屈原愤而为文,写下了千古流芳的诗篇《离骚》。让我们震撼的是,在如此痛苦惨淡的心境下写竟出了一个花草辉映的奇幻世界,美人香草,芰荷芙蓉;在如此卑劣猥琐的政治环境下竟写下了这样纯洁浪漫的诗篇,望舒飞廉,八龙蜿蜒。这或许就是诗人内心爱与恨,痛苦与希冀并存交织的外现吧。
三次流放,加起来有二十多年,屈原不改初心,决绝地站在邪恶的对立面。他披肝沥胆,剑拔弩张,大义凛然,绝不随波逐流,绝不同流合污,绝不后退招安。他批判的长剑甚至指向了最高统治者楚怀王。他一个人在战斗,孤独而决绝。即使倒下,也要像一个战士;即使失败,也要屹立于时光的洪流中……
鲍鹏山说,屈原是代表独特个体而与社会宣战的最伟大最惨绝人寰的战士。因为他的绝不让步,这世界才有可能免于全面堕落……
以上所列种种,断不能概括进退之全部形态也。如以退为进者,如谢晋;功成身退者,如范蠡,刘伯温,袁枚;把隐退当求仕之终南捷径者,等等,不一而足。
如此繁多的进退,究其原因何哉?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庄子更是一针见血的指出此乃“时命大谬也”。何谓“时命”?时,时代也;命,自我也。自我弱小者,必以世俗爵名为荣光;自我强大者,必以天下苍生为襟抱。
进,是砥砺前行,是逆风飞扬,是胸怀天下激流勇进的生死担当;退,不是斜枕烟霞,不是安之若素,是痛定思痛之后的一种悲壮的抉择,是看破红尘钟情内心的诗意回归。
进退之间,尽显风流。
0140那一抹井冈红
张凌云(江苏张家港)
井冈山,一个在中国大地生根发芽,早已长成参天大树,需要仰望瞻拜的名词。而这棵大树之高峻挺拔,显然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有时,我不禁会联想起《航拍中国》的片头词:
“你见过什么样的中国?是960万平方公里的辽阔,还是300万平方公里的澎湃?是四季流转的天地,还是冰与火演奏的乐章?”井冈山,的确需要我们以更高更广的视野,像鸟儿一样,穿越冰与火,灵与肉,去寻觅真正属于灵魂的一份归宿。
一
我的井冈之行,和许多人一样,源于一次接受红色教育的培训。
一早上汽车,转高铁,穿行于南中国的广袤土地,下新余,仍要换汽车开上几个小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家也都有些疲惫,不再讲话,或是靠着椅背打盹。耳边但觉黑影魆魆,汽车蜿蜒在一条越来越幽深的山谷,让人似乎看不到尽头。突然,一只军号样的巨大雕塑屹立前方,在月光下熠熠发亮,它让我在一种泄气得近乎绝望的心情中猝然惊醒,原来,这个沉默而苍凉的世界,总有某种东西需要我们保持冲锋的姿态。
我踏上井冈山的第一课,就从这只月光下的军号开始。它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反复思索,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我们超然于物质,情感,时空,包括生死之外,达到一种精神上的永恒?
不会有简单的答案。接下来,按照寻常的流程,我被编入一个班级,每人领取了一套灰色的红军服和带红五星的红军帽,每天开始课堂教学或现场教学。在井冈山的那几天里,我一直身着红军服,这就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是否我真的穿越八九十年,回到那个战火纷飞,随时可能流血牺牲的革命年代?
我并不是矫情。此前的各种红色教育,我从未有过像井冈山这样身临其境的感觉。听着课堂上的老师授课,特别是讲到一些先烈故事时,常会心神激荡,仿佛准备迎接牺牲的就是自己,尤其是现场教学地点,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当我来到小井红军医院旧址,当讲解员说到故事高潮,我看到木墙上有扇开孔的小窗,窗外有几株不知名的植物兀自怒放,时光仿佛就此停留在八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当年,一百多位红军伤员们,他们也许也看到了这样迎风怒放的植物,这些他们生命里最后的绿色,他们将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眷恋定格于此,用轻蔑的眼神扫过敌人的枪口,然后,将一束生命之光抛向窗外,抛向生养他们的大地。而现在身处同样情境的我,如果处于同样命运的结局,自己是否会坦然赴死,又是否能看到那些绿色的种子,看到黑暗中一扇生生不息的窗?
这样的灵魂拷问反复敲打着我,迫使我一遍遍在现实与虚拟之间作着切换,找到一个真实的自己。必须承认,我的灵魂没有那么高尚,当回到现实世界里,感受现代文明带来的一切,我还是贪恋这个和平发达的新时代的美好。培训之余,有舒适的环境,便利的资讯,可以呆在床上看电视,可以上网,打牌,也可以逛街购物,即使餐厅会安排不算太美味的红米饭与南瓜汤,但那只是作为一种点缀,一种井冈山革命生活的体验而已,何况偶尔吃吃粗粮于身体并无不利,还可以增加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更多时候,我还是心情平复不下来。我无法把这次井冈之行当作普通的外出培训甚至游山玩水来看待,我不像一个过客,一个走马观花来去匆匆的过客,而更像一个归人,一个寻找终极意义的归人。
二
我觉得,井冈山给了灵魂一次彻入骨髓的疼痛与苏醒。
我的心随着那些纪念碑塔,那些先烈故事一次次抽紧,又随着返归日常生活一次次放松,来回作着摇摆,我一次次说服自己那只是教学需要,情境式或浸入式的教学起到了意料之中的效果,有比3D乃至4D电影更好的效果,但是,当这样的体会越来越多,尤其是它们叠加成一种牢不可破的力量之塔时,它们就会摧毁你原来的精神防线,颠覆一整套这个时代才能实现的所谓价值观。
我听过许多老红军的故事。最打动我的,不是他们当年的英勇,而是他们活到和平年代很久以后,依然对井冈山的那种最朴素的赤诚与眷念。一位身居高位,住在北京的女同志,最快乐的事情,是接待来自井冈山的乡亲,为井冈山发展尽一份绵薄之力,她死后的遗愿,是葬在井冈山的一棵树下,和她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永远在一起。还有一位从井冈山走出去的老将军,放弃优厚的待遇,却甘愿回到家乡,做一名普通的农民。如果说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我们的灵魂已跟不上自己的脚步,那么,从他们的故事中,我感受到一种不会受任何时间环境影响的执着,如松柏常青,日月长明,闪烁着一种不朽的生命之光。
我们可以叫它信仰。信仰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是可以让你深刻地剖析自我,给日趋麻木的身心送上的一剂疗伤药。如果这样讲有说教的意味,那么,在井冈山烈士陵园所见到的,就是最好的证明。
烈士陵园作为井冈山的重要标志,来自全国各地的瞻拜者络绎不绝。在更高处的北岩峰,是井冈山革命烈士纪念碑。我去的那日天朗气清,加上纪念碑地势高拔,更添了一层庄严肃穆的气氛。除了我们这样的培训学员,还有专程参观的许多单位职工、在校学生,我还看到年轻的解放军战士踢着正步,向纪念碑敬献花篮,带着庄重的仪式感。这些都不奇怪,令我大出意外的是几位穿紫色僧衣的僧人,他们以极为虔诚的姿态,先是合掌默念,再向着纪念碑行跪拜大礼,就像我们经常见到的那种磕长头。此时已近中午,阳光灼人,他们黝黑的皮肤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在纪念碑金属的碑顶映照下清晰可见,给我以强烈的震撼。
看得出,他们信奉的是喇嘛教,大概来自青藏高原。路程远且不说,关键是他们以这种方式向井冈山革命烈士纪念碑进行瞻拜,说明有些东西超越了民族,超越了宗教,也超越了林林总总的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面成为某种具有终极意义的价值取向。
这就是信仰。信仰就是不论你的出身,种族,年龄,尊卑,环境,心情,始终不能丢弃的最宝贵财富。人生如白驹如隙,忽然而已,无论富贵贫穷,发达困窘,信仰能让我们充实心安,即使死后肉身已腐,信仰能化为一种精神上的不朽。
惟有如此,才能理解那些喇嘛教徒为何对着一座红军纪念碑磕着长头。虽然共产党人追求的民族解放,人民幸福,他们追求的是来生轮回,他们依然能从革命烈士不怕牺牲的故事中汲取到强大的精神力量,并深深为之折服膜拜。
这也正是我深思的地方。很惭愧,我感觉自己还不如那些僧人。很多时候,信仰成了嘴边轻飘飘的东西,没有沉甸到让我跪下膝盖头顶大地,并在心中刻下为之奋斗终生的程度。时代的变迁,物质的发展,价值观的多元,现实环境,生活压力,身体心态……各种各样的因素,交织成一张庞大的而看不见的网,困囿在网里的你越来越退缩,目光短浅,精神萎顿,斤斤计较于一亩三分地的得失,却忘记了我们从哪里来,在哪里可以将这张网掀开,看见我们出发时的初心。
那些目光相对的瞬间,如一道强光,剥开我越来越厚的伪装,将一种痛彻心扉的疼痛醍醐灌顶般送抵我日渐麻木的全身,并拔节生长出新的图腾。
三
井冈山的意义,在于将这种无处不在的新生或图腾,掩藏得不露声色。
井冈山是博大的。峰峦如聚,谷深壑幽,飞涧流瀑,层林叠翠,绵延达500里,是集雄、险、秀、幽、奇于一身的风景胜地,著名的景点就有五龙潭、笔架山、五指峰等。在井冈山的几天里,在参观红色景点的路上,会经常见到各种令人赞叹的美景,那高峻的山峦,那无边的绿色,那湛蓝的天空,还有那松涛竹海间散发出的阵阵清香,都让人流连沉醉不已,有时竟忘了前方的目的地,希望汽车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多好。
车里在循环放着音乐。都是一些革命老歌,如《映山红》《十送红军》《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等,此情此景,最是契合。这些歌曲的特点是,都有一个红字,旋律红,色彩也红。我渐渐明白了,之所以希望一直开下去,不仅在于沿途的风景,更在于一个不会褪色的主题,红色。
红色是500里井冈山永葆生机的根脉和源泉。记得小时候看到的一些宣传画,井冈山被描绘成赤壁丹霞的模样,那可能是做了艺术的夸张,事实上除了层林尽染的时节,作为常绿阔叶林地区,井冈山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绿色的,和我现在见到的一样。
但我依然从遍眼的绿色中嗅到了一种不寻常。这只是表象的井冈山,而真正的井冈山,其本质是红色的,所有绿色的植物,包括岩石,土壤,都有一颗红色的内心,或者所谓井冈红。
这种感觉,慢慢传递到漫山遍野的竹林之上。井冈山盛产竹,最多的是最普通的毛竹。中学时学过袁鹰的《井冈翠竹》,井冈翠竹也就作为井冈山的另一种象征,深刻洇刻在脑海里。但又觉得缺了点什么,似乎与心中的井冈山不能完全对应起来。
原来是觉得袁鹰笔下的竹子不够“红”。我更多的印象,是这些青翠的竹子,滑下溪水,转入大河,流进赣江,挤上火车,走上迢迢的征途。它们走进工地矿山,走进城市农村,承担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使命去了,而对战争年代发挥的作用觉得“不过瘾”,不能像枪炮那样来得直接。
现在我知道了自己的肤浅。井冈翠竹,外表越翠,越表明它有一棵红心,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井冈山之所以被称为革命的竹子,不仅在于它战争年代发挥了许多我看不见的作用,更在于社会主义建设作为革命的延伸,它依然在发挥,或者说发挥了越来越大的作用,就像革命的火种,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越来越亮。袁鹰是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更深刻地诠释了井冈精神和井冈红的定义。
不仅是竹子,井冈山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都浸染着这种无处不在的井冈红。黄洋界的哨口,茅坪村的巷道,毛泽东旧居的黄墙黑瓦,甚至路上经过的一条浅溪,一丛草地,山间缭绕的一片白云,都带着红色的味道。那些看似寻常的风景民居,似乎与中国南方农村,特别是赣西湘东的许多地方并无不同,但是,置身其中,你会感受到一种呼啸而出的蓬勃力量,托着你不断上升,再上升,让你荡涤走各种消极负面的情绪,心中惟剩下一个信念:人生就应当轰轰烈烈,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四
这种信念,会让一个人消逝的青春复活,重新擦亮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
譬如八角楼的灯光。当看到八角楼其实是一栋普通的两层小楼,只是屋顶有一个八角藻井故而得名外,你不会感到失望,相反却充满着崇敬之情。一间不大的卧室里,毛主席为什么能写出《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和《井冈山的斗争》那样光辉的著作?虽然房间里已没有当年的灯光,但一盏看不见的灯光还是从眼里袅袅升起,它穿过屋顶的八角藻井,顺着胸中悄然生发的豪气,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姿态冲破各种阻隔,到达属于一个人的诗和远方。
譬如朱德挑粮小道。虽然如今的小道已作了拓宽,我们只走了其中一小段,但我更想沿着朱德当年的脚步,来一次真正的挑粮。不夸张地说,那根朱德的扁担,影响了我一辈子,我多想顺着童年的记忆慢慢回溯,回到那个战地黄花分外香的时代,一口气担满中国革命的干粮,走进我们精神的原乡。
这些当然是井冈红的最鲜亮部分。而更多的红色印记或红色密码,消融在井冈山人民的日常生活中。
我们纪念井冈山,不是为了沉湎过去,而是为了更好地寄托将来。几日之中,无论白天黑夜,我反复徜徉在核心区茨坪,想仔细感受今天的井冈山到底是什么模样。
英雄之城的气质,渗透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那晚我走在街头,在某个广场的一角,又遇到了一尊雕像。三位红军战士,手持红旗钢枪,以不同的姿态向前作着冲锋。天上,同样有一轮明亮的月亮。
我伫立良久。周围,有人在跳广场舞,有人在悠闲散步,城市车水马龙,灯光璀璨,一派繁华夜景,紧随21世纪盛世中国的步伐。刚才在挹翠湖旁,看到有座烈士纪念塔,不远处的火炬广场,依稀可见一支巨大的红色火炬。所有城市的动感活力,与身边的这尊雕塑,还有纪念塔、红色火炬和谐共生,丝毫没有一丝违和之感。
所谓大象无形,说得正是一腔丰盈的天地正气消融于平常的人间烟火中。我看到的人们乐观自信,他们过着普通的生活,而他们的精神血脉,延续的却是井冈之根。
有时候,我被这种欢乐祥和的气氛所感染,甚至想做一个井冈山人。也是一个晚上,经过一个文化长廊,展示的都是井冈山的各种照片,于是停下来观赏。身后走来一位年轻的妈妈,她与一位邻居的打招呼,还有与孩子的一问一答,深深打动了我。
其实都是一些寻常的对话。而就是这些寻常的对话,在灯光,晚风,夜色,还有安静的小路的衬托下,竟是那么的温馨温暖,它击中了心头某个最柔软的地方,就像一个童年的梦,一个那么遥远,又近在眼前的中国梦。
瞻惟井冈,我找到了开头问题的那个答案。井冈山是这样的一个象征,它是峰峦,交织着崇高与壮美,灵魂与归宿,拷问着我们存在的终极命题,又像平川,流淌着平凡与普通,烟火与清欢,却让我们在庸常的生活之河中感知共鸣来自云端之上的高腔。(5000字)
0096山禅水韵话郑河
王德新(山东青岛)
巍巍峨峨一座山,须得《诗经》里的一首诗才会妥帖,“阪有漆,隰有栗……阪有桑,隰有杨……”青冥浩荡一潭水,须得一首《陇头歌辞》才能镇服,“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这是水的哲学,也是山的情怀。庄浪的郑河乡正巧建在哲学上,因此得以稳如磐石。郑河,最早从平凉风韵里脱颖而出,关山、朝那湫恰似一对摁扣,二者只要轻轻一碰,一段历史就会严丝合缝。
多年前有一次远行,行程贯穿了甘肃。
祁连山,这座守在大西北的山,声名显赫,独当一面,担负着猃狁、匈奴、柔然、鲜卑、党项、羌、回鹘等民族的深沉历史。与祁连初次谋面,却像老友重逢,我甚至还发现了它的些许遗憾。深扎历史根脉的祁连,它的雄浑、粗粝和沧桑的质感无处能比。
甘肃的名山真多,从省域到县域,再到乡域,每一座山都大名鼎鼎,都威风凛凛。郑河的山很有性格,关山、桃木山、天台山,尽管没有崆峒、麦积、鸣沙等山的高度,却也挺身而出独当一面,它们主动放弃祁连的溺爱和庇护,憋起一口气跑出去,索性躲出千里之遥才定居下来,它们显然喜欢自立门户。
郑河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开门见山”,甚至不用开门,躺在被窝里,从窗口望出去,就是满眼的山。周遭的山,不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没有一个丑的,它们个个阅历深沉,负载着几千年的陇右文化,题箴勒石,笔锋剑气,晨钟暮鼓,佛缘道信,无不附丽着炫美的象征和深刻的典故,山套里的传奇俯拾即得。放眼野外,古堡观楼,依稀可见关帝爷骑赤兔舞偃刀的身影,可见惠文王刻《诅楚文》祭投朝那湫的一幕。
傍晚闲暇,观赏郑河山景是多么轻松惬意的事呀。晚霞像一袭莫大而透明的霞帔,罩住了山,恰似蒙了羞涩,暧昧而又甜美。夕阳下,斜晖朦胧了山的细节,只剩下壮美的轮廓,那轮廓丰满,充满了弹性。山景宛然一幅长卷水彩,这堪称天底下最美的景致呵,每一秒钟都弥足珍贵,千金难买!每天,傍晚来了,最好什么都别想,只管空出心思来,默默地收藏山景美色和意蕴。
郑河的山,其实可以分为“眼中之山”和“心头之山”。她们既是冤家,又是姐妹,她们一静一动,时分时合,透着深邃的禅机和思辩的情趣。的确,郑河的山,不管如何牢靠,在传说中,都是会跑的,会飞的……
朝那湫,郑河的哲理之水,历史之水。湫里的浪,挟着水底的巨大能量滚滚而来,不怒自威。浪头渐渐变大,变大,等滚到沙滩就突然站起,纵身一扑,义无反顾地撞在岸崖上,顿时粉身碎骨……
静立水边,满目博大和汹涌,心不知不觉大了,渐渐地,变得跟海一样大,心灵在极限扩容,增了宽度,也增了深度。
水岸之树,无疑是郑河三棵古树梨橡柏的后代,也是当之无愧的迎春使者。树梢上悄然拱起的芽孢,令人怦然心动。此时的树依然稀落,但是它正在孕育一片海,过不了多久,树叶长成,密密麻麻,一起风,前仰后合,叶波翻滚,汹涌澎湃,那就是一片挂在树上的海啊。林间,风回气转,暖意融融,去年的落叶们依然健在,它们与一群落地的麻雀随风起舞,相互追逐,打闹嬉戏,它们不时打起旋子,发着“呵啦、呵啦”的笑声。夏天,树把浑身的叶子长了出来,准备无偿地給人类提供荫凉,冬天,树忍痛割爱,落尽叶子,像女人剪去满头的秀发,把温暖的阳光放到最大。树与天日的秉性是反向的。天日以制造旱涝不均为能,让干涸的地方冒烟,让水涝的地方汪洋。树则不同,树以抚平为宗,以涵养为性,让旱的地方不再旱,让涝的地方不再涝,削峰填谷,裒多益寡。树与天日周旋着,为的是生灵万物,这是树的母性。为了生灵,树与天日必须保持名曰“光合作用”的特殊关系,讳莫如深,羞于启齿,刻骨铭心。这仿佛是天底下最无奈的私通。看得出,她们藏着深沉的秘密,她们守口如瓶,任凭狂风拼命打探,一字不漏。
沙滩,湿沙细密如泥,砥平如镜,展眼望去,似乎与泥地有些相似,游人因此不敢贸然将脚踩进湿沙。终于,试探着,人们踩了进去,警惕着可能的陷入,而结果却大出意料,两只脚竟如踩在柏油路上,刚性十足,没有丝毫下陷,沙里的水分也没有半点被踩出来。踩入的瞬间,体会到的是一种别样的质感,细密的坚固。每走一步,脚下都似乎沙沙作响,每一丝响都来自一粒沙子的核,仿佛听到了脚下的集合号,号声在另一个频道激荡不息,一丝丝力量从四面八方汇来,每一颗沙子都血脉相通。
游至郑河,还有一项乐事不能漏掉。休闲的小公园,这从来就是游冶的最佳去处。园内五花八门,散步的、下棋的、跳舞的、打球的,不管做什么,都是纯正的休闲。一截裙袂,一片红唇,一丝笑意,到处闪动着美的片断。人们纷纷来此,你逛你的,我逛我的,竟然互不干扰,这透出的是淡淡的江湖味道。树下,是下棋的。那里颇具人气,常常围成人墙,密不透风。棋盘呢,真算得上最具平等权利的平台,绝不分高低贵贱,对阵双方多是萍水相逢,一位可能来自高楼大厦,儒雅,白净;另一位则可能来自零工市场,粗壮,黝黑,衣服上还带着泥点。棋盘前一坐,这种差别忽然就荡然无存了,本不相干的两个人,冤案似的,顿时成了对手,杀得难解难分。
公园一角的空地处还有戏摊。听吧,一面小鼓干巴巴地敲几下,焦脆焦脆的,小鼓要的就是这个脆劲儿。接着是开场锣鼓,急骤如雨,节奏明快,一个层次赶着一个层次,步步进逼,环环相扣。胡琴的导板续上了,是徘徊递进的,偶尔还引而不发地蓄一下势,等一等听众的情绪,挺悠扬,蛮婉转的,像在逼仄狭窄的巷子里牵一头牛,慢慢调兑,缓缓措步,一下不行两下,两下不行三下,不慌不忙,最后,那牛终于从隘巷里牵了出来,哞地一声叫,豁然开朗,大步流星地走起来,琴声便急转直下,荡气回肠,一览无余。这时候,笛子似乎可有可无,但是也终有用场,在段落连接处,众器皆歇,惟有它独立寒秋,做着藕断丝连的衔接。电子琴的加盟改变了乐队的音质,使得总体浑圆,饱满,当然它的雄浑也非常遮丑。
……
总之,郑河的休闲很迷人,很舒适,很从容。信步之间,骨子里渗透了浓烈的文化和哲学。游园,像穿越了一趟历史,灵巧的思维不觉之间加重了注脚,浑身感到轻松,但绝不轻狂。
0018长江游
祝宝玉(安徽阜阳)
一
涉江的人风流,于是,一条江也跟着变得风流。
这风流的度量衡是“船”,一船船的韵事,一船船的典故,一船船的快意恩仇,一船船的春风秋雨。船载着晨曦,载着夕光,载着星辉,载着烟霭,载着成败得失,载着离情别怨,载着唐诗和宋词。这船的行驶靠风,靠桨,靠篙,靠赤身的纤夫。逆流向西,顺流向东,不问东西的,到了南岸就是江南,到了北岸就是中原。
如是,一条江分出了人生不同的境况。温婉的与粗狂的,狭促的与广阔的,绵延的与断续的,摆手的与挥臂的,站在两岸,互相呼应。
煌煌的一片版图,由这么一条风流的长江分界,不,岸与岸虽然不能联袂,但江中的水却不曾析离,一叠波浪牵着另一叠波浪,推着前人,带着后人,慢条斯理地走进历史。走进历史的是大丈夫,大英雄,大豪杰,他们胸腔里装着万丈豪情,远大抱负,他们要治国平天下,但对于更多的俗夫卑人,面对浩浩荡荡的长江,也会感到逝者如斯,生出百般情愁,做不了大事,就拣可做的琐屑去做吧,修身、齐家,在烟火的世俗里做一个纯粹的人,洁白的人,也风流的人。
临江远眺,见得最多的当然是船。船在江上,江在天下,乘船的人在船上,舍离故土,必是去完成此生需做之事,不然是不会贸然远途的。商人跋山涉水,图利;书生翻山越岭,为名;寻夫的女人一路哭哭啼啼,为爱;征战的士兵频频回首,为国;被贬的官宦忧心忡忡,那五味瓶里装的是什么,就不好揣测了。而浪迹的诗人,要漫游大地,必然要与这条江不期而遇,要“东临碣石”,要细细观摩,品悟,感怀。在某种意义上说,诗人与长江更近,更亲,更爱。他们临江而立的姿态,定格在诗页的扉首。
还有渔翁的小船,横在江面上,没有楫,也没有橹,任尔东飘西荡,顺风而动。渔船上有渔翁,余生将闲,就与落日与江风与渔火慢慢厮磨。撒不开渔网了,只携着鱼竿,披着斗笠,安坐船只。鱼上钩便上钩,不上钩便不上钩,那是鱼的事,不管渔翁的事。得与不得,没了执着,就没了烦恼,就身心安顿了。呵,这么长的长江啊,该有多少个这样的渔翁静守在江上,而落日只有一个,江风也是同一阵,从上游吹向下游,再从下游折返上游,人呢,换了一代又一代,芦花开了一茬又一茬。
像风一样流淌的江水,从不停滞一处,它带着谁也不能改移的时令,为大自然运作生老病死。风,就是规则。长江再长,也要遵守。那么人呢,更不用说了。人在江边,慢慢学习这人生的地理学,读懂那曲折的岸,突兀的岬,凹陷的湾,独立的岛,漫漶的滩,读懂那芦苇、水鸟、弃船、礁石、残桥、野渡、酒旗,以及破损的瓶瓶罐罐,你会生出崭新的世界观,人生观。万事都是猝不及防的,我们防不住岁月的偷袭。你看,那些蹒跚而行的老者,斑白的两鬓,多像瓷片上的裂纹。
这世间没有千秋万古,有的只是烟消云散,不信,你到长江边站一站,我们就会变成父母面前的一个孩子,变成谷仓里的一粒稗子。
二
天下的水,都是一样的水;天下的江,也都是一样的江。
每一条江都是一座博物馆,就建筑在苍穹之下,大地之上,格局上不讲风水,因为它本身就是风水,而地势上的拣择就讲究一些,要西高东低,要起伏跌宕。它要流动,要在流动的途中收罗更多的珍奇,那橱窗是汪汪的水,除非你誓死一搏,跳进去,能侥幸一览馆内珍藏。
长江这座博物馆啊,几多次被风流的人造访,馆门豁然大开,列出鱼虾的阵势来迎迓,是帝王吗?贵胄吗?武夫吗?都不是,是诗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诗人。末了,会有一部分诗人主动把自己献出,成为一份馆藏,但是他们收不到馆藏证书了。是的,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件文物,能自证,也佐证,历史的真相,藏在他们的诗行里。
史书上的事,值得再次推敲的地方很多。而诗,不会有假,那是诗人用热血和真诚写就的,沉郁也罢,激愤也罢,雅静也罢,畅怀也罢,他们是历史里最纯粹的一群,也是最风流的一群。与世不合,才能隔岸观火,冷观人世,看得透彻清晰。相信吧,在长江的水底藏着另一册“史书”,它比古墓中出土的详实,它比文字里记载的真切,那是杯盏,是壶尊,是石头,是宝剑,是骨骸,是一声叹息,是繁复的汉字架构,或经过了流水千年反复冲洗,更加清澈动人,或埋于淤泥,只是为了隔绝氧气腐化。
界定一条江,单从史料上索引是不够的,要在大地上漫行,像一群大象,不断地迁徙。无数个村庄,无数座城池,无数条路径,无数只船舶,你都要走进,踏足,乘坐,亲身去体悟作者落笔时观察的角度。
不同的时代,长江有着不同的姿态,或飞,或沉,或横,或纵,或按部就班,或恣意妄为,它的流动不受人命,而听天令。是否那姿态里有着某种喻示,是否每一处渡口都曾显影古久的镜像?你要在那荒草里站一站,在废弃的津渡上等一等,在蛮荒的天尽头感受寒冷而孤寂的空气。那一刻,你的内心才能空荡荡地,腾出一片场域,让长江的水流进去,你与它合而为一了,才能感知到它的姿态,才能像它的姿态一样面对人世。匍匐,蜿蜒,浩荡,抵达远行人不能抵达的地方,也带着近在眼前的人儿翩然离去。它把历史推送到你的面前,也把今天悄然带走,成为你无法追回的往事。
长江,以及天下所有的江河,馆藏着时间的实体。你的,我的,亿兆众生的。如果某一天,我们会相逢,肯定是在水边,天下的风都朝这儿吹,季节的向心力汇合到某一个江与江、江与河、河与河的交叉点上。是我们被跟踪,还是我们主动跟随?或者两种因素都有。我们的身体,是最能确定的地址,不管身在何方,都能被一条江一条河准确寄达。
我们收到一团星辉,一抹花香,一叠波浪。中年之后,顺势而为吧。登上爬高的事儿,太难了,不是难在身体不能为,而是内心不愿为。那就让愿意作为的人去做吧。
长江,长空。空空如也。
博物馆里的哲学,来自哲学家生活的本身,它的逻辑从不紊乱。
三
李白生前应该没想到,他这么一个西域碎叶城的人,竟与长江有着缠扯不清的关系,末了,还把生命定格在采石江头。
李白与长江为何有这样渊深的缘分呢?
风流。是这个词语,为李白和长江牵上了裁剪不断的“红线”。李白是风流的,长江是风流的,英雄爱英雄,惺惺相惜,所以两者会主动靠近,最终合而为一,永不分离。吟诗的人,命都是属水的,因为韵律是流动的,流动方能潇洒、和谐、完满。诗人们一生都是追寻流畅,而水最符合这一特征,它是无尽的,载着无数的船,含着无穷的风,笼着无垠的月光,藏着无界的浓雾,运着无边的画境。而在中华大地上,只有长江的长度足够支撑这样的排场,它的浩浩水量足以满足诗人们挥写不停的笔墨用量,纸铺开,墨磨好,笔搦住,稍加思索,酣然入笔,龙飞凤舞,文不加点。
如果李白不游到长江,肯定是李白的损失;如果长江边缺少了李白的身影,那就是长江的遗憾了。
这么一个爱交游的李白,在长江边送走了很多朋友,其中最著名的要数孟浩然了。“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看吧,多么地“恃才傲物,不可一世”,在李白的眼中孟浩然是最风流的,风流的人才愿意接近风流的人,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同性相近”,不过,放在诗词界,这就是一桩雅事了。天下闻名的孟浩然要去广陵,肯定要大张旗鼓,于是,同样名扬天下的李白在武昌黄鹤楼给他送行,看长江,喝美酒,谈人生。“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翩飞,长江无尽,故人一去,黯然神伤。没有了朋友,就没了欢愉的酒宴,没有了轻松的侃谈,日子啊少了多少趣味。所以,李白舍不得孟浩然离开,但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无别怎有聚呢,无缺何来圆呢。对于学富五车的李白,应该早就明白这样的道理。
四百多年后的陆游是狂热的“白迷”,对于黄鹤楼这么一个网红打卡地,当然他要蹭一蹭流量,登一登高楼。在那天的日记《入蜀记》中他写到:“八月二十八日访黄鹤楼故址,太白登此楼送孟浩然诗云:‘孤帆远映碧山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盖帆樯映远,山尤可观,非江行久不能知也。”江还是那条江,汪洋恣意的长江,必然是这条江,才配得上李孟之间的友谊。那个陆游呢,看来,这也是个自命风流的主啊。风流的人,都是如长江一样,是奔放的,豪迈的,任性的。“天为碧罗幕,月作白玉钩。”“往来一万三千里,写得家书空满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三万里之黄河入东海,五千仞之太华磨苍旻。”这些都是陆游的诗句,和李白几多相似,怪不得九百年后的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谈道:“放翁颇欲以学力为太白飞仙语,每对酒当歌,豪放飘逸,……而有宋一代中,要为学太白最似者。”
风流啊,李白,孟浩然,陆游。我想,再把钱钟书先生包括进去吧,因为他懂陆游,故而肯定也是懂李白和孟浩然的,他们的风流底蕴是一江相承的。
风流啊,还有长江。
真好啊,在允许风流的那些朝代里,他们遇到了风流的长江,这是上苍给予的恩赐。他们用惊天地泣鬼神的诗句,打开了大自然的密钥,于是,他们也和长江一起,成为了文学,成为了历史,成为了代代相传的神话。
四
受伤了,有人退回到园子里,有人跑到了深山中,有人躬耕于田畴上,有人龟缩在都市的一隅间,而还有的人走到了江边,想不开的跳了进去,想得开的住了下来。多宽阔的长江啊,多慈悲的长江啊,再多的自命高士、凡夫俗子都庇护得了啊。随随便便在江畔辟出三分地,足够了,你活着吧,活着多好啊。
在江边,极目是天水一线,胸臆里再憋屈,这么大的空间还不够你释放嘛。草木枯荣,四季轮回,晨曦,清风,明月,江波,上游的山,下游的湖,附近的遗址,旁边的新城,来往的船只,更迭的朝廷,都汇集于此,于斯处,还不淡然吗。苏子唱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狗苟蝇营的尘世有什么可依恋的,这身,也非我之长有,你看看长江,你再想想长江尽头的大海,那才是永恒之所在。听起来,这是苏子的醉话,不,他比谁都清醒,这人间不过浮云尔尔。风流啊,东坡!他若忙碌于朝堂,日久天长,就变成了俗子,幸亏啊,历史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把他从朝堂上给弄了出来,让他失意,让他浪迹天涯,让他遇到一条大江,让他有机会发牢骚道感慨,于是乎,一个可爱的痴情的雅俗共赏的苏子在历史教科书上站了起来。他的身旁,就是滚滚东去的大江。
长江,是一种酣畅的表达方式。
用“长江”来表达对生死的了悟,对是非的淡视,对宇宙的感慨……“长江”,不单单存在于文学中,在绘画中,在舞蹈中,在权利游戏中,在一个个普通百姓的生活中,它都有所彰显。它已然渗入中华文化的角角落落,尺尺寸寸,全方位、多角度的交融,使之成为不朽的精神符号。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末了,我们如果回不到母亲的怀抱,就寄希望回到江河的怀抱。再不济,就择一条溪沟,了此余生。人,总归是离不开水的。水,是源头,是血脉,是承续。“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它本身青藏高原冰川里的一滴水,乘着地势的便利,硬生生地在天地之间开出浩荡的江流,灌养着古老的华夏文明,它在,文明将赓续不止。江水滋润土地,土地生长粮食,粮食活了我们的命,我们的命里有着太多的起伏坎坷与漫漫的江岸保持一致,生则行之,生生不止,就是行行复行行,我们会有一个终点,但那终点又是后辈人的起点,润滑着接续关节的剂液由长江提供。文脉如此,国脉也是如此。而这些还是要靠人来传承,什么样的人呢?当然是风流的人,他们是德行高洁、文采斐然、壮怀激烈、浩荡乾坤的人,像长江一样博大、豪迈、虔诚、纯粹。
你看,那些沿江而居的村人,手指着前面的江,说“那是长江。”多坦然,多豪气啊,仿若那长江就是他的,只因太长,在家中放不下,索性就摆在天地之间,谁都可以掬,谁都可以涉,谁都可以吟。
“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风在吹,水在流,立于长江浅滩上的人们啊,都因它的加持,而变得“风流”。什么名利啊,什么迷惑啊,什么生死啊,在那一刻,一股脑地忘却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都是一朵浪,而且还要做一朵谦逊的浪,让出道,给后浪,这样的高风亮节,才不枉风流啊。
0023宁夏怀古
周筱筠(辽宁盖州)
从卡日曲一路奔突而下,恣骜地冲到中卫,这条大河再也无力再向东撞开黄土高原厚积的胸膛了,于是放缓气势,将自己也染成黄土的颜色,扭头北上。
这是黄河。它在这里拐了个弯。
有了这个大河湾,就有了宁夏平原这片沉积平原。有了这片平原,就有了“天下黄河富宁夏”之说,把“塞北江南”的赞誉紧紧地淤积在了这里。贺兰石、太西煤、滩羊皮、宁夏米、甘草、枸杞,这些丰饶的物产,和沙湖、西夏王陵、六盘山这些别样景致,就和这里的各族兄弟们相守在了一起,欣欣向荣,生生不息。
这里是宁夏。一片沾染了江南气息的灵秀之地,一方怀拥着北国豪情的雄浑热土。
说宁夏有灵秀之气,是因为有水;说宁夏有雄浑之情,是因为有山。
南有六盘、北有贺兰。六盘静谧,贺兰矫健,南北两山就这样坚韧地遥遥相望着。
贺兰山一直弥漫着冷清又干净的气息,最终被守望成了坚韧。你看它脚下的那一片湖水,就能明白它的这种品格气度。黄河、贺兰山的东拒西阻,让乌兰布和、腾格里两片沙漠裹足不前,始终没能在这里合拢,这就是坚韧的力证。雨过贺兰,在这里和溢流的黄河水相聚,沙漠和水,这两种看似对立的事物,就这么令人难以置信地在这里相生共存,天造出一域大大的湖泊来。
在沙湖轻灵的风姿中出行,你一定不会去想它的寂寥。端然打坐在湖面上的芦苇,就那么默默地注视着你,让你不忍伸手触碰湖水,生怕更多地打搅湖水的安静,搅扰了娃娃鱼的清梦。只能任由游船犁开水面,左右划一地荡出波纹,再让湖面迅速归于安静。这个时候的你,再也无力去详尽地回忆一捧黄沙、一株蓬蒿在荒漠里坚守的孤寂,也无心去追问那些傲岸挺拔的芦苇在这里的来历,更无法辨识那一群飞进落日余辉的飞鸟和它们的方向。
贺兰山壁立眼前,黄河水汇聚脚下,一丛丛芦苇肃穆地挺立湖面,一尾尾游鱼安然地摆尾水底。天寥廓,沙静默,水安澜,鸟悠然,天地间的生灵都心静气和地处在同一个怀抱中,平展舒缓地呈现在游人眼前,心无旁骛地盘桓在沙漠湖泊的世界里。
黄河水不会惊扰宁夏的安宁,就像它目不斜视气沉丹田的坚定。豁了口的岩画不知寂静了几千年了,大武口可能都已忘记了打凿石磨的年代了,都不曾预知过它们的前世今生。西夏的风也吹了千年了,放眼南去,只有贺兰山下那九座夯筑的封土,在存世的神秘中昭示着一个封建王朝的曾经。
这是西夏王陵。是大夏帝国存史189年,历经10世帝王的曾经。
贺兰山阻止了流徒的滚滚黄沙,却无力阻挡一个叫李元昊的人鹰眼中霸气的目光,一任它翻越贺兰山一身的黛青,一任他挥舞着长鞭驱赶征服的欲望,为自己划定河西广袤的疆域,在兴庆府构筑起一个游牧民族的帝国梦想。鹰鼻虬髯,相貌英武的李元昊,在这里建国立制,托举起西夏王朝的形象,开启了神秘西夏驰骋历史近二百年的历史,也记录了这二百年的铁马兵戈。
只是兴庆府不愿记住李元昊的结局。一个出身帝王之家,幼读兵书、弓马娴熟,又极具谋略、建制西夏的开国皇帝,应该是有雄才大略的伟人,却因贪恋儿媳的美貌而命丧子手,这不得不说是人伦的陷落。今天的我们无法理解历史尘埃中的是非,只是记住了一张鹰钩鼻面孔和他晚年的腐朽没落。
西夏占据了北方蛮族入侵中原的通道,更兼控制着富饶的河套地区与河西走廊,一直觊觎西夏兵精粮足的蒙古崛起后,遂以强占西夏为己任,袭扰突击,杀伐不断。
战争不仅仅是长矛硬弩的蛮横,更是生命相残下的霸道。侵略者认为的“文明”,带来的往往是对历史的“野蛮”。两者的相逢,没有来者通名之说,也不会尴尬,更用不着客套,见面就开打,动起刀枪。残暴的蒙古军入得城来,将俘获的皇帝和西夏皇族尽皆屠杀,掘地三尺,肆意虏掠,凡入眼者尽皆破坏。以至于后来的人们对于西夏王朝总怀有神秘——因为这场战争没有让西夏留下多少存在。
驻足在高高的陵丘下,用心谛听风的方向,你定会悲从中来。
没有人能预知西夏政权存在的时限,反正从公元1226年之后的这两年,西夏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苟延残喘。当成吉思汗率大军卷起一地的黄沙杀来时,当朝皇帝竟然惊悸而死。一个封建王朝的掌舵者,竟然如此气量,不能不让人感知这个王朝真是去日不多。虽然他的继任者有些血性,没有以一个弱者的形象示人,但他的抵抗力是脆弱的。加之地震、瘟疫相继,在都城被围半年,军疲民困,粮尽援绝的情况下,只好遣使乞降。
我们暂不去考究西夏许许多多的不解与历史疑问,只仰望这封土千年岁月的风骨。雄伟的封土以八卦北斗的布局,立在贺兰山下千年了,草不长,鸟不落,任凭光秃秃的身躯历数着风雨剥蚀。像是与贺兰山作一番争辩,更像是要和它比拼与天的距离。
兀立在旷野上的这九座封土面前,没有人还能够看得出这个党项血统骠悍民族在历史上的痕迹,眼前的所见映照出的,却正是我们在人文与自然中需要补正的浅陋和无知。
历史总是由人来书写,历史的真实,不只是活在史册的记忆里。一个人在浩瀚的历史中,如同一粒尘埃,新的历史脚印很快会将旧的脚印掩盖。当一个帝国在它灭亡后留下更多神秘需要我们去猜测时,不得不珍惜起它遗存的点点滴滴。
历史的进程,总是以冲撞已存的文明为代价融合另一种文明。今天的我们,为环境的日渐脆弱抱不平的同时,又在不断地透支这些资源,却还要怀揣着一颗褶皱的心为此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热衷于都市生活的繁华相继,把历史的遗存割裂得支离破碎,却又回头嫁接一些娇枉过正的断章;我们梦想在回望历史中寻找那些本末同源的启示,现实中却又无法按捺心中的浮躁,挖空心思地回填失落于历史的飞白。
党项民族从此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留下那种至今已没几个人能识得的笔画繁多、形如刀刻的文字。
河水荡荡,东流向海,带走了西夏的传奇,带不走西夏的神秘。
溯望历史长河,战乱与纷争伴随着的往往是流民的迁徙与分合无定。生活在宁夏大地上的先民们,却在塞上烽火的征战中为我们留下了农耕文明的进步和文化的繁荣。且不说西夏对西北地区的统一,促进了西北各民族的同化和大融合,为西北地区社会经济的发展和文化的昌盛,提供了政治上的保证,单是西夏立国对西北地区农业发展所做出的贡献,就在历史上写下重重一笔。千年前的那些铜器铁器,以文物的身份向我们展示先民们所创造的生产力时,这些遗址的存留,便成了最好的佐证。铁器牛耕,开垦荒地,疏浚河渠,引水溉田,这无不对当时农业生产的提高和社会进步有很大的促进。并且一直为后世所利用。
一个远去了的把文明活在骨子里的历史,不容我的想像太过于富有了,我只是想用文字的方式去记住那些前朝往代的兴废。
同样在历史长河中走过,南部的六盘山,却因一代伟人的革命精神而名垂青史,述说着它的坚韧。
不可否认,六盘山驻立的宁夏南部,是贫瘠的。但是,六盘山是纯净的。山险壁峭,路狭坡陡的六盘山,矗立在南部的陇东高原上,带给干旱的宁夏南部一片天地清澄的净境,守护着自己的一身美景,也让宁夏南部干旱山区的贫瘠化为补天的精神源泉。
1935年8月,毛泽东率红一方面军向陕北根据地挺进,攻天险,过草地,克通渭,进平凉,入固原,越六盘,连挫顽敌,直入吴起会师,尽情地将“红旗漫卷西风”的豪情在这里挥洒,写下了“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的豪迈。
一代天骄,成就如此大业,有谁能不为之感怀!
80年过去了,“红旗漫卷西风”的豪迈,仍然激情澎湃地激励着6.6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660万各族同胞,在建设美好家园的大道上阔步前行。今天的宁夏平原,早已不是滩羊、枸杞、贺兰石三色织补下的黄沙与黄河堆积的单调。安逸的城市,整洁的街道,香甜的瓜果,诱人的美食,麦草方格锁住流沙,旱塬荒漠延伸绿意,花儿漫唱,弹腿踔厉,阡陌交错、屋舍次第,牛羊满栅、鸡鸭依随,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好愿景,正在这里成为现实的写照。贺兰风吹拂下的历史堆积,正在这里拨开尘封,光灿熠熠。黄河水哺育下的回族兄弟,以极致的宗教虔诚和美食文化,让这里成为伊斯兰文明与中原文化的交汇之地。
北阻风沙,南扼秦陇,宁夏平原的沃野千畴,历史星河中的党项一页,六盘山岗的猎猎红旗,回族同胞的屋舍炊烟,似一幅自然天成的祥和画卷,铺陈出塞北高原的这颗明珠,不正是因了这山坚韧和傲然的相守吗?
我膜拜这片土地,膜拜这片土地的坚守、这片土地的隐忍,还有,这片土地的气节。
我赞美这片土地,赞美这片土地的包容、这片土地的滋养,更赞美它厚积的精神。
0712舌尖上的二道沟
林正春(辽宁营口)
在渤海辽东湾东北部岸边,有一个历史悠久的鱼米之乡,营口市老边区二道沟乡。二道沟乡地处北纬40‘35"。东经122‘26"。这里有先民生活的历史较长。据考古人员鉴定,境内的土城遗址,为辽金遗址。
清初,八旗军携眷在此养马放牧。顺治八年(1651年)从山东省蓬莱县、龙口县、黄县等地移民于此,增加了人口。清末,已达村屯遍布,建置清楚。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为盖平县管辖。共有13个自然村屯:昌邑屯、红旗场、前蓝旗场、后蓝旗场、黄旗场、永安堡、塘洼、铁匠塘、土城子、二道沟、小二道沟、三道沟、四道沟。
1956年,实行乡建置,境内成立营口县柳树区红旗乡。下辖10个自然屯:红旗场、前蓝旗场、后蓝旗场、黄旗场(含塘洼)、铁匠塘、土城子、二道沟(含小二道沟、永安堡)。
1958年,营口市政府在二道沟扩大盐田生产面积,迁移合并部分村屯,并作了区划调整。
1961年8月成立红旗人民公社。1983年,更名为营口市老边区二道沟乡人民政府。下辖5个行政村,4个自然屯,二道沟村(含小二道沟、永安堡)、三道沟(含四道沟、网铺)土城子、黄旗场、蓝旗场。
移民于此的二道沟乡民开创基业,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开拓荒地农耕,修渠引水晒盐,浅海沪网捕鱼,集市经商贸易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创造了人类历史文明与丰饶的物产。
这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先后有李威(1979年)、刘青山(2003年)两位学子考入清华大学。
二道沟乡境内有两条河流注入渤海,渔船可从内河渔港开往辽东湾渔场。捕获的海产品较为丰富,鱼类主要有:海鲶鱼(黄鰭刺虾虎鱼)、鲅鱼(马鲛鱼)、镜鱼(银鲳鱼)、大头宝(梅童鱼)、小黄鱼、铜锣鱼(黄姑鱼)、鲈鱼、鳎板鱼(半滑舌鳎)、凌鲫鱼、剪扣鱼(黄鲫)、带鱼、梭鱼、鲻鱼等。甲壳类主要有:中国对虾、红毛虾、蜢虾、虾爬子、飞蟹(三疣梭子蟹)、日本蟳(赤甲红)河蟹(中华绒螯蟹)等。软体类主要有:牡蛎、贻贝、四角蛤蜊、海螺、锥螺(海锥锥)、玻璃牛(仓螺)、毛蚶子、泥溜(兰蛤)蚆蛸鱼、海兔(墨斗鱼)等。腔肠水母类有:绵蛰、沙蜇两种 。(上述资料来源于老边区地方志)
许多海产品不为内陆居民所知所识。但营口人每每食之,却津津乐道,赞不绝口。下面这几种地方特色产品,便是他们的代表杰作。
一
盐:盐的味道是咸,咸是五味之一。二道沟海盐生产的历史可以追溯到400年前的清初。曾经作为贡盐,每年上缴朝廷。
盐的使用很广,在我国工农业及医药化工生产中广泛应用。盐也和我们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在百姓一日三餐的厨房里都离不开盐。人们做菜时往往把盐作为第一调味品。有人说营口大酱、酱油好吃,是享誉国内的名牌产品。其实是二道沟的海盐品质好,才造就了营口大酱浓郁的酱香味道。从我记事起便听大人们说,营口大酱厂每年派人到二道沟采购海盐做酱,并且几十年来供销关系一直很稳定。
有人问:人世间什么菜不好吃?我的回答是,忘记放盐的菜不好吃。人们早期保存食材方式就是加盐保质,并且还在使用,可以说人类的历史就是嗅着盐的味道前行。
二
海鲶鱼:(虾虎鱼的一种)在中国的四大海域里,生长的虾虎鱼品种较多。有40多个属,120多个种类。比较而言,还是营口市老边区二道沟乡海滩上的海鲶鱼味道最鲜美。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有北方高纬度地理气候环境,海水偏冷。加之雨季辽河上游水冲积到海里的淤泥中,含有丰富的浮游生物及矿物质。饵料丰富,鱼儿肥硕,所以味道鲜美。和我们毗邻的盖州市团山风景区海域是沙质滩,只与我们是一条淤泥河之隔,生长的海鲶鱼和我们相比,味道大相径庭。其它低纬度海域的虾虎鱼更不必说。
听父亲讲,上世纪60年代的3年自然灾害时,乡民缺少粮食吃,家家饥肠辘辘。二道沟辖区所有的坑塘,有水便有鱼,乡民大量捕捞海鲶鱼食用充饥,就是靠吃海鲶鱼度过3年灾荒。海鲶鱼还有一个特性,百吃不腻,天天吃、顿顿吃,也没腻人感觉。其它鱼则不行,不论多么好吃的鱼,连续食用会腻人。
辽宁省营口市的营菜系里有一道品牌菜,海鲶鱼炖豆腐。混搭的感觉使豆腐更加鲜嫩可口。那是因为海鲶鱼味道鲜美,充当了调味品。海鲶鱼的吃法较多:酱炖、清炖、做鱼丸汤、裹上面糊油炸(常用于乡宴或食堂),腌制鱼干后油煎、烧烤,煮黄豆、加入各种调料蒸吃等。
近现代,营口人又开发出海鲶鱼和许多食材混搭成菜。例如与土豆、茄子、辣椒、白菜、萝卜等混搭成菜。混搭后色香味俱佳,增加了菜品美观的属性。
伪满洲国时期,日本人的吃法独特。把海鲶鱼做成刺身,蘸各种调料食用。
三
泥溜:(学名兰蛤)在营口市大辽河入海口东滩上,生长着一种拇指盖大的兰白色贝类,它栖身于潮间带的淤泥中,海水退潮时它能在泥滩上伸出斧足,溜着行走,故百姓称之为,“泥溜”。
上世纪的60年代至80年代期间,海滩上泥溜资源很丰盛,二道沟乡民纷纷下海扒泥溜。一潮水,一个人,便能采捕到200百多斤。人们往往发愁,采捕后怎样把它运上岸呢?那时人们的运输方式是踩着烂泥,人挑肩扛,过烂泥滩时拖行。一个强壮劳力要在5000米长潮间带,跑几个来回,才能将200多斤重的泥溜运上岸。
1980年7月,我高中毕业了。一时没啥干的,于是央求我家堂哥带我去海滩扒泥溜。大潮水期间能扒200多斤泥溜, 我贪财,一点也不割舍扔掉,每次都累得我精疲力尽。运回家后洗干净装进缸,用盐腌制几天成品了。便骑上自行车载到营口市东升农贸市场去贩卖,每斤卖两角钱。
一天傍晚,一位30多岁的大姐急匆匆走到我的摊床前对我说:小兄弟,你能不能让我挑大一点的泥溜,我回家喂孩子吃饭,我家孩子吃啥也不下饭,就爱吃二道沟的咸泥溜。我说随便挑吧!一会儿就下市了。
听堂哥说,70年代中期农闲时。每年初冬季,他经常去老边区、大石桥市、盖州市的一些村屯卖泥溜。不用带称,只带一小瓷碗,一碗泥溜用手扒拉平,买两角钱一碗。有时候农民没钱就拿东西换,小米、玉米、高粱米、花生、地瓜,啥都换。多半天功夫,一百多斤泥溜销售、置换完毕。
泥溜吃法有多种,常见的有盐渍泥溜、水炒泥溜、辣炒泥溜、泥溜肉炖豆腐等。我的首选是盐渍的口感最佳,能吃出蛤体原生态的鲜味。但吃起来较麻烦,需要找准缝隙,用拇指盖扒开甲壳。在营口地区,许多60岁以上的老人都吃过二道沟的咸泥溜,都夸赞此物味道鲜美。
十几年前,曾有一位二道沟老伯去城里酒店参加婚礼,席上一位陪客告诉他,吃一只鲍鱼吧,鲍鱼很名贵。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首次访华,周总理设国宴招待客人,上了一道红烧鲍鱼。谁知他吃后不以为然,反说鲍鱼没有鲜味,不如咱二道沟的咸泥溜好吃,惹得众人哄堂大笑。但老伯说的是实话,就味道而言,鲍鱼无法和泥溜相媲美。
令人担忧的是,近些年来由于枯捕滥采,二道沟的泥溜资源已严重枯竭。在泥溜长到大米粒那般大时(渔民叫它米身子)便被承包海滩渔民采捕上岸,当做养殖对虾、鱼类饵料。卖往天津市、河北省、山东省、江苏省等地。
市场上已很难见到成品泥溜了。去年冬季我偶尔见到一人卖泥溜,价钱高到10元钱1市斤。
四
蠓虾酱:在营口制作蠓虾酱历史悠久。我童年时,二道沟的百姓几乎家家捕捞蠓虾,制做虾酱。我的父亲每年的端午节前后,便下海使用两根半推网(一种倒A字型推网,由两根长竹竿,一根短木杆组合。竹竿底端需绑上两只木脚,在海水中推行。)捕捞蠓虾、红毛虾(做虾皮)、青虾、梭鱼等鱼类。不同的渔种,用不同的网眼。他下海时腰后栓着一个竹筐,在水里拖着行走。竹筐上用三个葫芦做浮漂,其中一个大一点的葫芦顶端带盖,里面装着干粮、水等食品。
渔民捕捞的场景很是壮观,犹如一幅鱼虾沸腾的山水画卷。只见鱼虾儿在海面上奔腾跳跃,蓝天白云下沙鸥翔集,叽叽喳喳地鸣叫,好似兴奋地发现了大量食饵。并快速煽动翅膀寻找食饵。锁定目标后,快速向水面俯冲,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叼住鱼虾后浮起,飞上天空,几口便吞进嘴里。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渔民们自暇不顾地,快速推网追赶着鱼虾群。走几十步,进入网内鱼虾多了。便端起网,用抄网抄起鱼获,放入后边竹筐内,继续推行。这种古老的捕捞方式消耗体能很大,但回报也很丰厚,他们每次都是满载渔获而归。那时在二道沟民间流行这样几句顺口溜:“西老海,钱没腰。就看你,捞不捞。你不捞,就是熊蛋包”。可见渔业资源有多么丰盛!
如今蠓虾上市的季节,我家还保持传统制酱的方式。下面我来讲一讲它的制作方法。先将蠓虾摊开,挑出其中杂物,然后加入17%左右的食用小粒海盐,搅拌均匀,装缸等待发酵。需在烈日下暴晒才能发酵,每天日出之前、落日之后打耙两次,每次约十分钟即可。缸口罩上纱网,严禁苍蝇、杂物。雨天盖上防雨布,防止雨水进入。这样曝晒大约 90天左右,蜢虾酱便发酵成熟了。好的虾酱在打耙时,邻居会闻到一股浓烈的鲜香味。恰好路过此地的行人会情不自禁地说出,这是谁家的虾酱啊?好香啊!
进入秋季天气转凉,虾酱的口感更佳。随着时间推移,到了9月白露时节。早晨打耙前你会发现,虾酱缸上面会溢出一层黄色液体,既是虾油了。此后你就可以下网罩子,抽虾油了。
虾酱、虾油的食用方法有:虾酱炖豆腐、虾酱蒸鸡蛋羹。最常见的是茄子、土豆烀熟了,放入大葱段、辣椒也可。拌入虾酱调和入味,一道凉拌“地三鲜”就可以上桌了。
几年前我表哥,在辽宁省本溪市法院工作。离开家乡营口几十年了,还对家乡的海鲜风味情有独钟。从本溪市开车找到我,卖虾酱、虾油吃。他说二十多年了,每到秋季就想吃家乡的这种味道。
2017年春季,营口市委组织部安排一位来自新疆塔城的唐副书记到西市区挂职半年。当她吃到二道沟的虾酱时,禁不住赞不绝口。她说卤虾酱非常鲜,堪称“天下第一鲜”。返乡时带回两桶虾酱给新疆同事们尝尝鲜。
每逢节假日,营口居民在吃煮好的熟食或饺子时,喜欢蘸着虾油蒜泥吃,味道异常鲜香。许多家庭用虾油调和什锦小菜,非常下饭。
奋进不会有竟时。1982年,营口市水产科研所在二道沟试点土池养殖对虾成功。由点到面一下推开,经过40多年持续开发,如今的二道沟已发生翻天覆地变化。各村现已建成对虾育苗场、海参育苗场41200水体。年销售虾苗、海参苗约20亿尾/头,产值6000多万元。精养虾圈9500多亩,混养虾圈50000多亩。养殖户500余户。养殖品种有:中国对虾、南美白对虾、日本车虾、南非斑节对虾、海参、海蜇、文蛤、缢蛏等。
拒不完全统计。2022年精养虾圈对虾产量950多吨,产值5000多万元。已形成了完善的育苗、养殖、营售产业链体系。海水养殖推动了产业兴旺,又助力了乡村振兴战略。
各村集体经济收入不断壮大,孩子们上学坐上了免费校车。60岁以上老人由村里发放养老金。农民看病享受“新农合”待遇。水泥路修到每个农户门口,雨雪天出入脚不沾泥。区政府投资,安装了节能路灯,每隔50米一盏。远远看去,乡村夜晚,灯光璀璨。各村还修建了健身场,配备了许多健身器材,供大家休闲娱乐。
朋友!你爱吃海鲜吗?金秋9月,是鱼虾成熟的季节。营口市西市区二道沟,可是您休闲度假的好去处。您可以自驾游到这里。这里虾池千倾,纵横阡陌,渔家乐园,星罗棋布。这里极目远眺,大海广阔,观海看潮,风光旖旎。这里乡风淳朴,热情好客,鱼肥虾硕,海鲜味美。约几个哥们姐们向海而行。这里可以鱼塘垂钓,尽享渔猎之乐。可以即兴拍摄,留下您的倩影。可以小憩凉亭,沏上一壶茶,慢慢品茗。可以欣赏近在咫尺的鱼虾儿竟自游。
开饭啦!煮一盆鲜美大对虾、炖一铁锅鲜活海鱼,配几盘地方风味小菜。几多好友,团团围坐,啤酒白酒,小酌几杯。同伴们海阔天空,畅所欲言,远离了喧嚣,忘记了烦恼,好不惬意啊!
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海面,暑热很快消退。当清凉海风从您的耳边掠过时,您会感觉好“爽”,不虚此行。
当然,在城区许多大众酒店里的水产品种类也颇多:鳎板鱼、鲈鱼、鲅鱼、梭鱼、海鲶鱼、虾爬子、对虾、青虾、文蛤、梭子蟹等等。皆产自渤海辽东湾渔场。
一方物产,养一方人。有多少吃过营口海鲜的外乡人,还对营口的海鲜怀有一份眷恋的情感呢?有多少从二道沟走出去的游子,还对家乡海鲜藏有一份挥之不去的乡愁呢?
金秋9月,营口海鲜正当食。天下人,营口人,我们都是一家人。一招鲜,吃遍天,不要错过哦!
0643帮嫂子写情书
颜士州(江苏张家港)
印象中,我小时候字写得好,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常听到家中大人对我的夸奖。其中,有一位是我的家族中的嫂嫂,她长得好看极了,一脸的红润,聪颖、秀气。村里人都说,周围村中的女人中长得最好的就是我的那位嫂了。那时我虽然还小,但在她的面前却也显得很不自然。嫂不识字,当我伏在磨盘子上写字的时候,她常低了头伏下身子细看,眼睛笑吟吟地瞄我笔下变出的一个个方块字。不知为啥,别人看我写字,我是一身的舒坦,自然;可那位嫂嫂看我写字,我就觉得局促不安。嫂因为不识字,她也看不出我写的字腿儿朝哪儿安,眼中却羡慕极了,我总听见她夸奖我:“孩儿灵呢,写的字真好看。”我的头就埋得更低。
我从学校放学回家,心里总希望看见我的那位嫂嫂,但在她的面前又常常害羞,总想鱼样儿地滑溜了去。
有天,嫂叫我到她的房间里。我看见她脸儿红红的,眼中贮藏着看不透的心思。我不知她叫我做什么。
她终于开口说:“你给你哥写个信。”
她说的我那哥就是她的丈夫,他在千里之外的白银市一家工厂当工人。
我很兴奋,也有点慌恐。因为我从未写过信。
“你写呀!”嫂看着我说。
我就按照教师在语文课堂上教过的格式,开头写好了我那哥的名字。
“写啥话呢?嫂。”
我看见嫂的脸红得如灯笼一般,透亮透亮,头也不自然地埋下,好看的嘴唇小声说:“你就问你哥好么,这天也冷了,那里一定冷……”她说得很是零碎,我用我学的知识尽量把她的话编织在一起,串成一搭。写完我就给她念信。我以为她会照旧夸我:“孩儿灵呢”之类的话。可是,没有。听我读完信,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就写这些话……”我看着嫂很是复杂的变得木木的脸膛算是回答。嫂就拿了早就预备好的信封,把信笺装进了信封里。
我不明白嫂为什么不夸我的信写得好,甚至连一句感激的话儿都没有。
之后,嫂又两次叫我到她房间。我伏在她那湿手巾擦得通红水亮的柜盖上,代她给哥写信。可嫂从没夸奖信写得好,每次总还是那么一句老话:“就写这些话?”然后慢慢封信口。这时,我便从她的眼睛中看见一抹深沉的海,看见她不无思虑又高兴又不满意的眼神。那时,我年小不懂事,我只怨自己的笔笨,也怨嫂为什么不再说“孩儿灵呢”那句表扬话。
有天,嫂还当面说我笨,那是在写完一封信我又念读之后。当时,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渐渐懂事儿了,特别是有了儿女情感。有天,我又被嫂牵到她的房间去给哥写信,我在信中便大胆写进了点儿自以为是的情话:“我很爱您,日夜想您……”奇怪,我见嫂子的脸儿如初绽的花朵一般鲜艳,喜悦得让我惊讶。接着,她就揩起眼泪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她边哭边说:“嫂……谢……谢你……”
但过了几天,我从家人的口里又听到嫂说我笨的话。嫂仍是那么评价渐渐懂事的我。为此,我曾有一段儿时间不理嫂,也发誓不再给她去写信。
春节,我那位哥从白银市回家探亲。那天,我去看哥。嫂跟哥坐在热炕上,腿上盖着大花被子说话儿。哥看着对我说:“我小弟不笨,挺聪明哩,我看他的信还写得好。”嫂就没好气说:“不,笨,不懂我的心……”然后一骨碌倒在哥的怀里,双手抱着哥的脖子孩子般地哭起来。嫂不顾我在场,是那么爱那么狠地揪哥的头发,乱抓乱拧哥的脖子脸颊,身子颤栗,脸儿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在哥的脸盘和下巴上蹭。哥也拚命地吻嫂泪光莹亮的好看的脸儿,两人扭成麻花。那一刻,我一下子长大了,我算是明白了嫂过去为什么总是说我笨,问我“就写这些话?”而我,又如何能体会出她对哥的如此想念如此渴望如此深爱呢?村中有人戏说,好看的女人尤其会被男人爱,而好看的女人也尤其渴望被男人爱。嫂不识字,心里所想自己写不出来,就把怨气撒在我的身上。
一会儿后,嫂把一捧大枣放在我的手里,笑着说:“我的好弟……”嫂的眼睛里充溢着感激的光波。
哥又去白银市了。
我仍是嫂的义务代笔者,每次在信的最后,写上嫂的名字后,我照旧把写成的信一字字读给她听。嫂听后还是常把那么一句话扔给我:“你笨……”
确实,我很笨,我是无法写出搜对哥的思念对哥的爱的,是永远写不出嫂心里所期望的水平的。
四十年过去了,如今嫂跟哥在白银市一起生活了。那年春节,嫂回家看见我,很是高兴,可她扔给我的第一句还是那句:“你笨!”
0517四马河
张港(黑龙江齐齐哈尔)
天一上冷,就有人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而当年的我,最烦的就是这句诗。因为我盼的是冬天,快快上冻,快快封河。封上河,我就可以随随便便地走到对岸的沙姆克利村了。
彼岸的沙姆克利村,近得望得见房子,听得见声音,但是隔了条四马河。没有桥,也没有船,得绕道三十里才能淌过去,可冬天就好了,只一抬腿就过去了。
挨我睡的老杨头这几天浑身生疼,这夜他翻腾得厉害,说:“妈个巴子,封河了。”天一亮,我狠吸口气,好天气,冷得好!就上了河套,一看前几日翻着冷光寒波的河成了大镜子。我乐得不行,喜得不行,立马就作好准备:过河去,上沙姆克利。
沙姆克利村也是知青点,有几个熟人,但说心里话,看的主要不是他们这帮家伙。我要看的是个上海知青,一个娇娇嫩嫩的女娃。
四马河是我们村与沙姆克利村的界河,劳动后,两村的人全上河里洗涮农具。隔着水,脸对脸时,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哨(东北话:说俏皮话)。哨到份上时,就互相撇泥巴土块,闹得很,快意得很。
羊草归垛将割大田,河那边一群洗衣服的女人跟我们哨上了,哨着哨着,一件花衣服顺水走了,那个姑娘够几够没抓着,人一下子折进了水里。两手乱抓乱拍,黑色的人头顺水进了主流子。这下子对岸又是叫爹又是喊妈。我们这边也慌了,你推我我推你,可谁也不敢下水。谁都知道,四马河是凶险的水道,平常洗个澡,游游泳那倒没事,但这个时候……我一咬牙,甩了鞋就扑下去。如针刺骨,但我不敢回头,一直游了上去。三弄两弄,我抓住了那头发,就不要命地往边上游。到了浅水,她还死死抓住我胳膊不放,都抠进肉了。离了水,那个人渐渐转变了脸色,这时,我才有心思细看了她,虽然是水淋淋的却俊俏得很。我一阵的心疼,这样的江南女娃就应该撑把阳伞在大上海淮海路逛大街,真不该和我们这样的人一起修理地球。
事过去几个月了,我时时想着那个女孩,梦着她过河来谢我,梦着她和我并肩坐河沿儿,对面就是红红的夕阳。一想到曾经有个女孩让自己从水里抱出来,心就怦怦的。
这回我的借口是,封河了,方便了,我要前来问问那人落水后身体落下毛病没有,以后有什么事尽管与我张某说话,等等等等。从她那里回来,再带着一衣花香,想想那真是个美。
去这地方,任何人也不能叫,但我决意带上一条狗。这条狗是半野生的,笨、懒、丑,睡在我们寝室门里,我们有吃剩的才扔给它,没有时,它就自己出去找食。这条狗,好是可怜,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我叫它“老四”。“老四”是哈尔滨知青,大号徐伟,本不是狗。我喊徐伟“老四”,老四喊狗“老张”,把狗弄懵了。更让我可怜的是,这条跟着我的狗,就将要变成狗肉了。
这是我早已经设计好了的。沙姆克利村的男知青虽说与我脸熟,但不算铁交,可我又不好直接去找人家女孩,先得和男的交铁了,以后经常过河去,也就成为自然,见那上海女孩也就可以经常。但是,总得有点见面礼啥的,我穷得就剩两只胳膊两条腿,就将主意打在这狗身上。知青全是瘪肚子,没有半点油星儿,一条大狗献上去,献狗有功,劳苦功高,我自然就可以是沙姆克利的贵客、常客了。
四马河是条美丽的河,封冻的河照得出人影,听得见下面的水声。老人说,河边有四匹白马,来无影去无踪,有时就在你身边,忽的一下子就不见了。只有交了上好运的人,才能看见这神奇的马。我四下搜寻着,我想今天应该是我看见神马的日子,难道说我的运气还不够好么?高高的土崖上,风中一起一伏的黄草,白云像急急的行人匆匆从树尖上经过。虽说并没有白马的影子,但有一只黄狗忽远忽近跑着。世界是美好的。四马河呀,四马河,我要写一首诗给你。
“红日,白雪,蓝天……”这是别人的诗,“那还是三年前的今天,高飞的小鹰,离开了绵绣江南……”这也是别人的,“冰封的四马河,时时照出你的影子”,这是好诗,这是好诗!
咔嚓!啊——妈呀!我已经掉进了水里。
我马上明白,自己将冰踩漏,我完了!我拼命挣扎,手扒上冰,可一用劲,又是咔一声,冰块裂碎了。冰太薄了,禁不住我的用力。冰水从脖子和裤腰灌进了全身,刀割肉一样的疼。仿佛一只大手在向下拉我,这是死亡的恐惧。我想活。我努力伏上冰面,努力让身体升起来,可总是在将要成功的时候,冰又碎了,我又落入水中了。这样的努力已经没有意义,我只好让上身伏在冰上等待,等待什么?天苍苍,野茫茫,只有绝望。有力的水流将我冲斜,然后往下拉,我知道,抗拒是无效的。就在这时,黄狗老四一口咬住我的袖子。
黄狗挣不过水流,水流也挣不过黄狗,水流如果松开,我就有被狗拉上去的可能,可是水是不肯放松的;狗如果松口,我就得随流而去了,可是黄狗一直咬得紧紧的。我成了它们争夺的一根棍子,在水里斜着。
身上渐渐没有疼痛了,渐渐觉得这样很好,渐渐想睡上一觉。忽然现出老年人的话:人一想睡,那就是要冻死了。我努力挣开眼睛,眼前伏着只黄狗,全身贴在冰面,眼睛直直对着我,紧紧的嘴咬着我的袖子,四条腿全是让我扑腾出的水,水已经变成冰了,它的黄毛已经和冰面粘在一起了。
我想摸摸它,我想为它拢一拢毛,我好困,觉得妈妈热乎乎的手拍在身上,她哼着歌,催我快快睡着。慢慢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感觉身子在火堆上烤着,疼得要死。用力睁开眼睛,见模模糊糊两个白人。听有人喊“缓醒了!”又有好几个人头贴近了我。我渐渐分辨出了,几个认得的面孔和两个部队农场的医生。我使劲说“狗……”那几个人全侧了耳朵,我又喊“狗!”“什么?什么?他说什么?”我说“狗——”医生伸出两指,问我“这是几?”我懒得回答。医生说“是冻的,缓缓就好了,缓缓就好了。”我没力气辩解,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我已经有了许多力气,问他们“这啥时间?”“天快亮了。”“那狗呢!”“什么狗?”“救我,那狗!”有一个人说“对,对,对的,是有一条狗来的。救人都忙不过来,哪顾得上狗!”我使劲吼“找!找!给我找!”
窗子外面大火烧天的时候,有人回来了,他们拿帽子扑打着身上的霜雪,说“弄不回来了,弄不回来了,早就硬了,跟冰冻在一起了。死了。早死了。”一听这话,我觉得从头到脚都有眼泪渗出,身上又疼了,我一支撑坐起来,“求求大……伙儿了,你们把它……好好埋了!”
他们看我的样子,听我细细讲了经过,个个为黄狗唏嘘不已。后来,真的在岸边用炸药炸出个坑,连狗带冰埋了。但是我一直想说却没有说出吃狗肉的事来,他们人人都认为,那条狗生前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好朋友。
那个上海小囡,塞我几粒“大白兔”奶糖,说我这人有点儿不烦人。
烧退到38度,我说什么也要回去了。他们弄辆“热特”(苏联胶轮拖拉机)把我送了回去。
心一直难受到年跟前,忽然一天,那个名叫天音的上海女娃竟然来看我了。她已经不是我记忆中水中的样子,长长的眼毛上挂着霜珠儿,眼睛一动,水珠就闪一下。那双眼睛,就是莺声绿草的春日江南。她说要回上海过年了,问我是不是也回家,是不是可以一起走。我早已想逃离这个临近四马河的村子了,我早就想回家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看见她就想起了咬着我袖子的黄狗老四,心脏就像有人用手攥着捏着,呼吸不得。我狠狠心说:“这个年。不回去了!”
听我这样说,与她同来的那个上海姑娘,将她搬个转身,说“窥伊个副腔调,勿要睬伊!”走得将远时,天音回头看我一看。从此,我就,永远,没见着她。
返城后,听说她三十岁上嫁了个人,于是,我听了妈的话,找了个针线活好、身板子厚实的姑娘,结了个婚。
0659不会老去的爷爷
何俊(湖南安乡)
您就这样永远地离去了吗,我那不会老去爱吹唢呐的爷爷?今天,我却怎么愈来愈感觉到您的真实存在呢?
听奶奶说:新中国成立以前,爷爷靠一把唢呐解救了全家的饥饿。那把唢呐吹走了乡村凄凄惨惨的岁月,吹走了乡村尸布一样悲凉的生活。让哭的人尽情的哭,让叫爹的尽情的叫爹,让喊娘的放肆的喊娘……。新中国成立以后,爷爷不再为生活奔波了,但唢呐却吹得更勤了。爷爷用唢呐吹着村庄的喜怒哀乐:把农家的喜事吹得热热闹闹,让新郎满杯满杯地敬酒,新娘大把大把地撒糖;把农家的惨事吹得有声有色:孝男踉踉跄跄地护丧,孝女抽抽泣泣地嚎丧……
哦,爷爷。乡村是一曲激昂的乐曲,而您是乐曲上的一个跳动的音符。是呀,乡村的男女老幼哪个不记得您吹唢呐时,那张绷得很紧的胡子拉茬的小红脸呢?
有一年,乡里推荐爷爷去县城参加农民艺术节。在偌大的舞台上,爷爷把食指按在唢呐孔上后,闭着眼睛,运足力气,鼓着腮帮,把一双眯缝的小眼鼓得溜圆。他一边摇头晃脑地吹着,一边跟着动情的曲调扭动着自己的身子。仅一会儿,爷爷的脸就变得通红,像一个烧红了的煤球。霎时,从爷爷的唢呐声中,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在空中穿梭起来,那凄婉绵长的声音震撼着装饰一新的剧院,震撼着人们的心灵,震撼着古老的小城。未等爷爷吹完《毛哥相亲》这段乐曲,人们便报以热烈的掌声……”
爷爷名声大振了!爷爷这个吹唢呐的“绝艺”成了“县宝”。爷爷还因此被当上了县政协委员。从此,全县每次有什么重要的活动,都少不了爷爷和他的那把唢呐作为保留节目。
爷爷就这样成了县里大红人后,乡里和村里“招商引资”或者有其它什么重大活动,乡亲们谁家有红白喜事等,总是忘不了邀请爷爷到他家“撑门面”和“凑热闹”。爷爷性格直率,为人坦诚,办事公道,忠厚正派,方圆十里内村民家庭及邻里之间发生了一些解决不了的大小矛盾,都接爷爷这个“公众人物”到现场“判调结合”、“调解优先”和“快审快结”后“判后答疑”, 使“当事人”心服口服,以和为贵,定纷止争,以求“案结事了人和”。
然而,爷爷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有生以来却遭到了一次莫大的奚落。
那是村里一家“体面”人家办喜事,爷爷被请去“凑热闹”,但这次“演出”中居然没有他吹唢呐的节目。
我好奇地踮起脚尖在人缝里看热闹。只见几只大小不等的铜号金光逼人,奏出的乐声如土雷炸响。一位分不出男女的“披肩发”扭着屁股,摇晃着脑袋,用手指天指地又嗲声嗲气不知在唱还是在骂着什么……
我环顾一下四周,始终没有看见爷爷。
于是,我一阵小跑回到家后,看见爷爷正背靠着墙角,伤心地抚弄着那把唢呐。透过他那凄迷苍老的眼神,几滴浑黄的泪珠滴在他捧着的唢呐上。爷爷摸索着用衣袖胡乱地在唢呐上揩了一把。这支唢呐的铜皮已经黑糊糊的了,岁月不老唢呐声不老而爷爷却老了。
爷爷独自一个人耷拉着头在喃喃自语着……
过了好一会,爷爷一眼瞥见了我。蓦然,他像一位受委屈的孩子,用颤抖不停的手一把将我搂进怀中,用那双粗糙的手抚摸我的脸颊。我从他那模糊的雨帘里看出:他好像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从此,爷爷再也没有吹过唢呐了。
哦,多少个月圆的夜晚,爷爷摸弄着唢呐,如摸弄着岁月的苦涩。偶尔,他流着泪痴痴地发呆。啊,爷爷把一切都浸透在唢呐声里了,可如今,唢呐声断了……
终于有一天,爷爷实在熬不住了,他想邀过去的那些老伙计来吹打一回。可是,那些不争气的老伙计们的“行头”都已残缺不全了,有些玩艺儿甚至被当作废铜烂铁卖进了荒货铺。“老鬼们”中有的开起了茶馆,有的摆上了水果摊,有的开起了南货铺,有的甚至变成了“豆腐西施”……
爷爷失望了,大大地失望了。
爷爷辞世的那天,给儿孙们留下了临终遗言:“那狗日的‘洋枪队’,可千万别为我吹打呀!”
于是,那把孤独的唢呐,静静地躺在爷爷的身边;喧闹的乡村,将爷爷和他的唢呐声一同埋葬。
哦,我那不会老去爱吹唢呐的爷爷!
0465荒原的秩序
孙建华(山东东营)
一,黄昏
我总爱在临近黄昏的时分,走进荒原的深处。这是一种习惯,白天的时间过于漫长,我无法把握与荒原距离之感,害怕迷失了自己。也许,白日的荒原与我一样的漫不经心,我无法平静的与荒原对话。
无论春夏秋冬,荒原的黄昏,很沉静,很凄美,也很寂寞,有一点儿苍凉。冬春季节,黄昏很短促。夏秋季节的黄昏,足够的漫长,让我更从容一些。漫长得我不知何时开始,不知何时结束。
初见荒原的黄昏,看着落入西天云谷的夕阳,曾经茫然的不知所措。金色的阳光,照耀在荒原绿色的草海之上,像是起了波浪。我只是在草地的边缘徘徊着,不敢走向远方,就这样傻傻地看着,看得暮色都要飘飞了。那时,荒原还是一种陌生,我不知道如何对它说第一句话,无边的寂寞像流水一般漫溢。
其实,一回生,二回熟,与荒原也是这般。发现了黄昏之美,那是一种宁静与安然,也是一种互相的理解与安慰。 夏日的黄昏,夕阳长久地垂挂在天幕之上,一点也不温柔,散发着一天最后的热度。如果西方有着云霞,那落日会把云霞熏染得一片绚丽,妖娆。明黄,青紫,流红,像流滟的湖泊,也像披彩的峰峦,飘逸,迷茫。
夏日的荒野,并不单调。芦苇苍茫,一片墨绿,野草闲花,斑驳颜色。野花散落在绿草之间,星星点点。有的忘情地开着,有的在悄悄的闭合,有的躲在草丛中,探头探脑,有的迎着夕阳,散落成一片。红的让人心动,黄的让人心绪柔情,白的让人心无尘埃。阳光不知何时柔软了起来,几缕的清风吹过,草叶间泛波如水,花色也恍惚了起来,清影如梦,风起如烟。还有成行的绿柳,像是绿色的青纱。夕阳如梦,游走在树影斑驳之间。艳阳余辉,柳色烟霞。金柳残阳,如漫清水。
不知何时,落日溶金,暮云合壁。夕阳终于收敛了光流,残阳如血,红霞欲飞,东方已经是一团团的青紫了。光流暗淡了,绿草,野花,柳色并不惊慌,而且舒展了起来。天边的流云如画,凝若缁纱,色若青幔。夕阳像一枚红红的秋果,跳动了几下,落下了云谷。草树斜阳,淡然悄隐,夜色悄然地来到了荒原之上。
黄昏之中,为什么不走得更远一些呢。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水泊。一般我会在夕阳落下之前,赶到那里。一条小路,伸向远方,路上洒满了细碎的阳光。一般我的脚步是轻松的,看夕阳落日,水边的黄昏,是不需要着急的。身边的芦花开了,最好的芦花是十月,最好的芦花也在黄昏。夕阳之下,白芦似水,漫如湖泊,云水际天。芦花过人首,茎叶已经疏黄了。
秋日黄昏,蝉鸣凄彻,蝈蝈叫得不那么起劲了,蚂蚱从草丛中跳了出来,螳螂挥舞着大刀,一只兔子探头探脑,突然地奔跑了起来。倒是蛙鸣,是那样的起劲,呱呱呱,那是在引风求凰吧。这是“月上梢柳头,蛙鸣黄昏后。”这是青蛙小伙,青蛙姑娘的爱情时节。还可以看见一条青蛇,或者一条白蛇,游动着柔软的身子,在匆匆地过路,黄昏之中,它们怎么那么忙呢。
走上了高岗,就看到了那片水,秋阳半落,夕阳入水,烟霞也落入了水中。清波潋滟,波澜不兴。水色晶莹,水色凄迷。水色并不苍茫,闲潭野水,斜阳秋水,很是清幽,有着梦一般的迷醉。芦花似流水,水色泛芦花,夕阳飘荡在秋日芦塘之中。风景终于有了一种层次之感,夕阳依次落在柳色,芦花,草色,水流之上,光流动荡,跳跃了起来。如瀑布一般,泻入水中,立刻就是满池的粼粼水花,瑟瑟流红了。
悄然远望,夕阳照耀芦海。惊起了一群飞鸟,从芦花丛中飞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与长天一色。落霞飘飞,暮色也飘飞了。秋水,芦花,荒草,长天都是一种颜色,那就是夜色了。其实,今天的夕阳,是被一朵秋云送走的,落下西天的云谷,暮色就飘浮了上来。
二,夜色
荒原暮色降临的时分,我总爱看暮色的飘飞,身边的景物一再朦胧,直到变得模糊。已经是满天星斗了,我在看着荒原上的灯火,灯火远没有星光灿烂,所以我也不着急,把属于我的灯火点亮。
夜色终于浓稠了,像层层流动的雾,一般我是不会走远的。就在小站周围转悠着,盼着今晚有一轮圆月,可以照亮身边的草叶,残花。一般情况下,月亮不会太圆,月光不会太亮,但满天的星辰,却是可以抬头一望的。
直面苍穹,望着星空,看过多少次,也免不了一种陌生。银河横亘在天南之时,我会像孩子一般兴奋。浩瀚的银河不会像身边的荒原一样包围着我,让我看不到边缘。银河似水,银河有岸,浩如烟海,也可以看到南北。可以看见银河横在地平线上。星空像一枚硕大的烟花,却清冷,无色,即便是月光加入,也没有孩子眼中的烟花灿烂。烟花飘忽,但星空却是永恒的。烟花五彩,星空却是璀璨的。烟花,既便是满天飞舞,也难以制造星空一般的气度。
星空洞悉荒原的一切,我却不能从星空中读出荒原的秘密。荒原的苍莽与神秘却在夜色之下深刻了,看不到太远,远远不如,遥远的星星看得那样的清晰。看得久了,会产生一种虚妄,一种惆怅。掉下一颗流星来吧,划过夜空会不会是一种艳丽。
终于还是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曾经不会想到自己会这样一个人呆在荒原上,但今天确实是一个人了。曾经不会认为自己长大了还会望着星空发呆,数一数星星。但今天一个人看着夜空,就是数一数又何妨呢。少年轻狂的时节,绝对不能想象自己在荒原是这样的纯净,质朴,会对着星空惆怅,想要认知一个又一个星座,却没有人来告诉我。自己质朴吗,纯净吗,红尘滚滚之中,想起这样的词儿有些可笑,可是现在我可以说,荒原夜色之下,我真的很纯净,纯净得有些不相信自己,纯净得会像一个孩子。质朴与纯净不是多么难抵达的一个境界,不要求永远,只要有过片刻就足够了。这样的片刻,可以成为一面镜子,在自己不那么质朴与纯净的时节,拿来照一照自己的心灵就足够了。
夜空之中,远方的灯火一一照亮起来,远方的灯火,就是夜色之中可以认知的距离。灯火是犹疑的,灯火是暗淡的,也许是小站,也许是村落,也许是马路上游动的车灯。远不如星光坚定,也不如月光慷慨,并不想照亮更远的地方。灯火,是荒原的另类。所以我在荒原上并不流恋灯火,却流恋着月色,星光。灯光之下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月色,星光之下能做一些什么呢,月色与星光可以照亮心灵,可以看清楚自己。
最后,我再看几眼月色吧,柠檬般的,黄玉般的月亮,桂树的影影瞳瞳,嫦娥永远不会露面的。月宫清冷,永远不会有烟火气息。月色如银似水,流泻在荒原之上,草叶之间,居然也充满了月光。银霜般的月色照在芦塘之上,镀上了一重清辉。风悄然吹过,暗夜之中,芦花飞动了起来,微风起浪,月色飞雪。
鸣蝉,蝈蝈,蛙鸣,这样多的声音呀,还有汽车的鸣叫,机械传动的轰鸣,荒原并不安静,一切都在提醒我,该回去了,我还是要点亮自己的灯火了。因为荒原上不是每一个夜晚,都会让我长久的呆在月色星光下沉醉,浮想连翩。至少夏天不成,因为夏天有蚊虫。冬天可以偶尔,在夜空之下发一会小痴呆,但时间长了会冻坏的。没有蚊子的夜晚,天又不冷的夜晚,在荒原上是少而又少的。
回到了院落,也回到了屋里,立刻就红尘滚滚了。可以打开电视,可以打开电脑,可以倒在床上,立刻进入梦乡,荒原夜色立刻就被关在了门外。思绪立刻就短路,纯净与质朴虽然不会立刻消失,但立刻就会变成一种羞愧。我会把所有的灯火都点亮了,照亮了我的不安,也照亮了我的惶惑。我希望我的灯火,可以照得很远。
就这样,流荡着生命气息的荒原春夜,炎热喧闹的夏夜,月色清冷的秋夜,寒冷料峭的冬夜。春雨沙沙,夏雨疏狂,秋雨萧萧的雨夜。落雪飘飞静无声的雪夜,天凉如水,霜落长天的寒夜。不知多少形形色色的夜晚都被我关在了门外。许多时候,只能在清晨,才能发现夜色之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晓得,荒原的夜色依然是疏离的,陌生的。我在睡眠之中,一般会做梦的。梦里不会像我的文字那么纯净,会是滚滚红尘,会让我醒来羞愧一番。但这并不重要,荒原在夜色之中,也不是一直清醒着,也要沉睡的。荒原夜色之中,会不会做梦,会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我不知道,但星空会知道的。
三,黎明
荒原的黎明,我一般都是比较匆忙的。这种匆忙是没有道理的,就像在荒原上呆了多少年,我依然会感到陌生一样没有道理。我不是荒原的主人,我不会以主人自居。但我是荒原的客人吗,荒原把我当成一个客人吗。但黎明的时分,我就要离开荒原了。
前往荒原的交通工具,曾经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我曾经骑着自行车,在黎明时分匆匆穿越荒原,回到城市中间。只顾了匆匆忙忙的赶路,顾不上多看一眼荒原的黎明,有时刮着风,有时飘飞着一场雨,有时弥漫着一层雾气。后来,那辆自行车丢了,一眼没有看好,就丢了。我一直认为那辆自行车,是荒原没收了。没有自行车的那个黎明,我在荒原上无措起来,如何回家呢。后来,我就乘坐班车出入荒原了,于是荒原的黎明就这样空白出来了。
黎明,是小站窗口的一道清白的微光,也是麻雀燕子在院落中的嘁嘁喳喳,是汽车滚动在马路上的轰鸣。多少个荒原的黎明,我只是困守在小站的屋中等待,荒原的一天生活工作就要结束了。为什么不出去走一走呢,给荒原道个别,就是做客,离别也要给主人说一声吧。
黎明,当我走在荒原的小路上,阳光已经洒在荒原上。因为我无法在黎明之前醒来,荒原的日出,是没有见过的。荒原已经苏醒,荒原醒来要远比我要早得多,荒原要迎接日出,荒原要打理黑夜的痕迹,荒原要在黎明之前安排植物们的生活。所以我看到荒原的黎明,荒原是已经一派从容了,草地舒展,平阔,完全没有刚刚醒来的慵容。沐浴着柔软的阳光,挂着晶莹的露珠,有一些花儿已经开了。
绿色的芦苇,又高了几许。满地的青草,不知抒发了多少新叶。水边的碧柳,又是几多的婀娜。荒原经过了夜色的洗浴,从容而淡定,宁静而沉郁。绿色,经过滤选,经过洗涤,是那样的纯净,那样的自然。阳光洒在上面,跳跃着一种晶莹,流动着一种温情。远方的太阳,刚从草地中间升起,尚还温柔,一夜清凉还没有散去。
荒原的黎明是安静的,尽管鸟儿已经开始鸣叫,尽蝉声已经起鸣,不是说,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荒原因为鸟儿的清鸣,蝉声的清越,也会更加的幽静。我走在路上,脚步声不是那么动听,我走在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沉醉在这种静谧之中,但我知道,荒原因为我的到来,不是那么安静了。
黎明,是野花盛开的时刻。有一些花儿,经过一夜的清露凉风,居然没有谢败,开得更精神,更艳了,这些都是幸运的花朵。但有一些花朵,只有一天的花期,只有在黎明时分盛开。有一些花朵,黎明还没有盛开,要等到阳光再温暖一些。无论是花期长一些的花朵,还是短暂,都不会选择在我面前绽放。这是一条铺满了野花的小路,有一些花儿已经开了,一路洋洋洒洒,一路星星点点,有一些花儿因为我的走过,迟疑片刻,当我走远了,也要开了。野花会在阳光最灿烂的一刻,都聚齐了。
我往前走,是走向一片水泊的,就是黄昏中的那片水泊。黎明的水色,出现在我的面前。阳光洒满了水面,波光粼粼,金波荡漾。碧草连波,草色如烟。清露纤草,野花摇曳。清晨的这片水泊,似乎更加幽静,似乎没有从梦中醒来。游鱼会不会跳起来。清晨不会起风了。水光凝澈,一片清华。平波如镜,水色天光。水上飘浮着几只野鸭子,悠闲的戏水,全然不顾我的到来。
沿着水岸,一条路伸向远方。沿着水边走下去,却再也走不了多远了。我知道这片水面有多宽,却不知道有多长。走着,走着,草丛中飞起了一只大鸟,扑腾着翅膀,滑过了水面,有着一种惊慌。但很快就恢复了从容,身姿轻逸,飘飘欲仙,那是一只野鹤。我有些过意不去了,看来是我惊动了他。阳光有些艳了,野鹤飘得更高,直到变成一个黑点。
走这么远,我该往回走了。黎明时分已经过去了大半,剩下的时光,阳光灿烂了,夜晚的凉气,渐渐散去。荒原上,碧草连天,一望无际。黎明时光,像流水一般,越来越快,越来越短,当我走回小站,我想黎明已经散去了吧。
我曾经在黎明时分,发现了一只猫头鹰,站在院落之中,拍打着翅膀看着我,眼珠儿灵动顾盼,看清楚我是一个人就飞走了。春天的黎明,有时会下了一夜的春雨,还没有停息。秋天的黎明,有时会下了雾,我不知天是否亮了。我不知道,荒原的冬天到底有没有黎明。冬天,黎明格外的短促。有时会刮起了风,有时会下一场雪。风中的黎明,是寒冷的,是冷峻的。雪中的黎明,是美丽的,雪色中的荒原,是银妆素裹,分外妖娆的,我走在铺满白雪的小路上。
我总是坐在汽车上,黎明时分离开了荒原。荒草,野花,荒原上的河,荒原上的飞鸟,在视野中,像水一般流走了。为什么是那样的匆匆呢,但需要流连吗。我想荒原在我的背后,一定在笑我。
0684潮起北海
卜丽爽(辽宁营口)
农历三月,我们把一个春天的汗水都给了营口北海新区,还有,它身后的那一湾旧时光。
北海新区,位于渤海之滨、营口城区之南,东与盖州相接,南与鲅鱼圈相连,大清河在此入海,古时属于盖州西海境,曾是东北最早的商贸良港,直到明清时期,如溯河而上,船只仍可直达盖州城外的四道楞子码头,《盖平县志》(民国十九年刊印本)记载:这里“每年竹筏、木船出入往来,渔业甚盛。且沿岸盐滩所在,多有山海,渔盐悉备,亦富庶之区也”,是闻名南北的“福海”之地。
我们一早从营口市内出发,沿滨海路向南,半个小时的车程。车窗外,一汪连着一汪的海水养殖场,有白光闪烁其上,灰蓝色水面之下,是对虾、海蜇、海鲶鱼、海参的家园。这里的人们相信,水即是财。几千年来,他们不远千里,向着海水河水相汇的地方而来,在大地上深耕,从海水里淘宝,他们和他们的后代,始终以山仁水智,锻造着北海的骨骼和精神,书写一个又一个属于北海的传奇。
其实,所有的传奇都缘起于一汪深蓝。那是发生在胶辽古陆之上的沧海传奇。资料记载,在上古时期,古陆上曾有一个深蓝色的大湖,是为“北溟”,庄子在《逍遥游》里曾写到的“北溟有鱼”,就是这个大湖。后来,气候变暖,冰融雪化,古陆下沉,大湖就弥漫成了浩渺无涯的渤海。在渤海出世的传奇里,作为渤海的一部分,北海应孕而生。为了区别其他滨海之地的样貌,北海从出生那天开始,就一刻不停地用海浪,在花岗岩石身上雕刻,哗哗,哗哗的海浪声,凿了18亿年,一尊尊大象,海龟,城堡,仙人,莲花,和它们想像出来的一切,幻化出一道独一无二的海蚀盛宴,成为北海对大地最长情的告白。
几乎每年入伏之后,我都要去北海浴场坐坐。在它的怀抱里感受地球的脉动,感受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无私馈赠。或者,爬上海蚀大象的额头,坐下来,看夕阳先是烧红半边海水,然后,瞬间坠入海的深情里。光明和黑暗在这一刻融为一体,天海寂然无声,一片苍茫。只有胭红,随着海水,依依不舍地,由远及近,一浪一浪,把嬉闹的人群冲到银色沙滩上,冲到大象的脚下。
这一次,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去寻找北海的另一个奇迹。那是属于北海人的集体记忆,是北海人印刻在西崴子大堤之上的誓言。
我们从滨海路北海海洋地质公园入口下车,径直向西,奔向海边。三月的海风仍旧咸湿冷硬,裹夹着冬天的余威,企图钻进我们裹紧的风衣。而他们是没有机会的。纵使风扬起我们的头发,迷住我们的眼睛,脚步依然铿锵,一路绽放。
二十分钟后,远远的,就见一条长长的大堤,仿佛奔袭了千里的非洲羚羊,静卧在海水与陆地之间。这就是西崴子石筑人工海防堤坝。
此时,汗水早就汇聚成一支支细流,涤荡着我们的心潮。它们是运动之后的赠与,饱含与海水近似的成分,一些时候,他们和泪水的滋味也那么相同。
站在大堤上,脚下的海水,情绪被春风鼓动得饱满激昂,向着我们,翻腾着,一浪一浪吟唱着生生不息的船谣。而相隔一堤之内,从大海怀抱里拖出来的土地,金黄、敦厚、踏实,像极了东北的汉子,正在从冬天的回忆中抽出身子,等待种子重新握在手中。
因为完成了三年以来最长的一次徒步,我们沉浸在兴奋之中,再次慨叹坚持的力量。
“路都是有尽头的。再长的路也挡不住双脚。”
同行的老宋说,“就是这个理儿,你看这大堤,修起来靠的就是玩命干。”
那是1971年的冬天,北风比今天的风,还要猛,还要烈,一路推着单薄的他们,走在去往海边的十几条泥路上,浩浩荡荡,几千人的筑坝大军,从盖州的十里八乡赶向这里。他们扛着铁锹,拿着土筐,推着小车,热气腾腾的劳动号子,从他们的喉咙冲向云霄。蓝色粗布衣打着补丁,一层又一层,绿色胶靯已经变成黑色的泥浆鞋,寒冷在他们面前无处容身,被热情融化成汗水和泪水,流进大清河,流进深蓝色的渤海湾。
老宋家,世代居住在西崴子村。他听祖辈说起海浪一样的颠簸日子,海水一样苦涩难咽。
历史上,在北海,沧海与桑田反复纠缠,比爱情中博弈的男女,更缠绵不休。而每当海水得胜,顺着低缓的泥滩冲上陆地,漫灌几十里,所到之处皆变成泽国,如今的西崴子村、张沫洛村、李沫洛村,都曾经被海水收纳,清零,村里人几辈子的心血在一个个大浪之下,化为泡影。大海养育了多少人,没人能说得清;大海收留了多少人,也没人能说得清。
而这里的人们,选择了靠海吃海,也必然要承受它的潮来潮往。
多少年就这样与海水争,与泥沙斗。终于,决战的时刻定在1971年的冬天。老宋,和他的乡亲们,响应政府的号召,历时三个月,在海水与陆地之间,筑起一条十里长堤,结结实实地拦住海水前进的脚步,一寸不让。
老宋说,“当时,说要修海防大堤,我是生产队里第一批报名的。”
“你看,大概就是这里,是我们队负责的一段。当时哪有车啊,全大队才有两台拖拉机。干活全靠人力。那时候的人,干活真不要命。累得直不起腰,抬不起胳膊,就抗着。我们小组四个人,每天干10个小时,每人运2个立方米的土石料。想想那是多少。大家伙都比着干,累了,就把劳动号子吼起来。海边人,和碱蓬草一个样,海水再咸,也能活下去。”
站在大堤上,我们相信,这是信念垒起来的大坝。一锹锹的泥,挖出来,一筐筐的土,抬起来,一块块大石,叠起来,一米米垒成梯形,夯实,压平,一层层摞高,犹如修筑长城的敬畏,再填上水泥,露出光滑的脊背,挺立在海与河,天与地之间。
风更大了,太阳在云层之上流浪,好像找不到家的孩子。海水把老宋说的话,带回大海深处。
我们相信老宋。“肩膀、双手、双脚,磨出的血泡破了,结痂,再磨,直到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老茧。”
我们看过,他们的手。伸出来都是同样的一段槐树枝:黝黑,弯曲,长满老茧。
数万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会有多少牛顿的力?没有人测算过,可是,看看脚下的坚实,再看看海水的驯服,就能听见,那是信念的力量,一声声注入大坝之中,大坝坚强如铁。
隔绝了海水的步伐,堤坝里造起万亩良田,每年金黄的收获是土地的奖赏,也是老宋他们留给后世的珍宝。
顺着大堤南行。老宋给我们讲起更多的北海。不远处的九龙泉、烽火台、北海禅寺、鹤羊山莲花观,它们看见过汉唐的月光,也听过明清的炮声,如今,它们依然留恋这里,虽然,他们中有的已经旧了老了,甚至有的已经脱胎换骨变了新的模样,可是,不管如何变迁,在北海,时光只会加重它们的分量,不会消磨掉它们本身。即使只留下传说,只要传说还在这里流传,所有发生过的故事和传奇,就会一直生长。
我们说,时光真是一位公道的淘宝人,总会筛掉沙粒,留下金子。
旧的事物里面,还有一群人。就像老宋。开发建设北海新区,所有的老房子、旧渔村都要重新规划,他们舍弃了旧家园,搬进了新楼房。可是,他们见面打招呼的方式,还是三句话离不开大海和渔船。别的小区楼前停的是汽车,他们的小区里,停泊的却是渔船。仿佛只要喊上一嗓子,楼上的老老少少还会互相吆喝着,出海去。历尽千百年时光,以海为生的人,总会从大海身上学到为人处世之道,顺应岁月的潮声。
营口北海新区,是一坛老酒装进了新瓶。人们对于这里的期盼和梦想,一直在路上。
说到动迁,老宋说他也是第一批上楼的。“动迁款足够换成两套像模像样的楼房了。”热水,地热,冬天阳光会从玻璃窗直射到床边。这样的日子,他做梦都没想过。他在窗户外挂了一面国旗。就像每一艘船上,都飘扬着一面鲜红的国旗一样,这是讨海人的暗喻,红旗是他们无往不胜的勇气和底气。
搬家那天,老宋和小宋,一家人,对面屋,又坐在一起。
婆媳俩张罗好饭菜,爷俩个端起酒杯,敬天敬地,敬大海,再敬现在的好时代。老宋和小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仿佛海浪拍打着船舷,一浪高过一浪。
海浪幸福的翻涌。那一晚,老宋和小宋都做了梦。呼噜声此起彼伏,穿透相邻的墙壁,交汇在一起。
从海上回到岸上。这一次,儿子成为新浪潮里的弄潮儿。小宋脑子活,胆子大,在北海公园建设之初,他就说服老宋,开了一家渔家乐饭店。抢占先机,诚信经营,还有自家渔船新鲜的渔获,他家餐桌上的小海鲜经济实惠,成为度假区里的口碑店,这也让他们尝到了新生活的幸福滋味。
“从五一到十一,有时候到十一月了,还有来海边玩的。现在的人,都活通透了。旅游休闲放松,多数都是一家一家的,特别是黑、吉、蒙,北面这些城市,都爱来这里。”
“疫情还是影响挺大的。讨海人不能嫌弃大海里的风浪大。你们没听到北海禅寺的钟声,今年的特别洪亮。看这势头,一切能更好。”
老宋喜欢用肯定句。他的话像是从海水里捞上来的,沉甸甸的,每到句尾他都要再点一下头,像抛下的锚,定在原地,让人觉得踏实。
渔民新区楼下的小花坛里,静卧着一艘老渔船,灰黑色的船板斑驳着日光,露出船里面凤仙花红灿灿的脸。老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坐在船沿上,看着这些花花草草自由自在地长,发芽,抽枝,开花,结果,越多越好,越高越好。
这是他的诺亚方舟,自从离开海浪,他就把自己安顿在土地上,开始养花。他说,讨了半辈子营生,才知道,什么事都不要着急。人活着就像缝补渔网,有了漏洞就补好,补不好的地方就不要强求。网打着打着,终归要轻的。轻了也没关系,你看,到那时候,时间会填上来,花草树木会填上来,人世间的一切还是会很美。
我们说,老宋是海陆两栖哲学家。
老宋只憨憨地笑。“这些都是大海教给我的。对于大海,我们都只有感恩的份儿。”
海浪仿佛听懂了我们的聊天,翻腾着把老宋的话推得更远。
站在大堤上倾听,会听到更多新的声音。从2009年拥有新名字开始,在北海新区,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现。随处可见拔节疯长的轰鸣,天南海北的口音,火花飞溅,汗水滴落,一切都在蓄势,一切皆有可能。
北海旅游商贸物流中心,围坐成方形花瓣,掏出最真诚的笑容,急切地等待着天南海北的脸庞。北海海洋公园里,银色沙滩温柔缱绻,铺展在脚底,熨帖着南来北往的羁痕,漫步龙宫一条街,随时和花岗岩海象、乌龟聊天,走累了,就坐下来,看夕阳坠海,等明月东升。水上乐园的浪花一浪高过一浪,冲向人群里的笑声,直接把夜色击退。
光辉渔港,一声“开海喽-----”,划开沉封千余年的码头旧梦。曾经的辉煌在这里迎来新的荣光。红旗猎猎,银帆掩映,一艘艘渔船从这里出发,射向渤海、黄海、太平洋。
古船廊道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渔船,终于可以休息了,它们摞下渔网,卸下铁锚,撇开渔网,任由岁月搁浅,潮汐斑驳。在它们身边,芦苇荡无涯无际,摇曳着海湾的天空,碱蓬草沿着海滩一路燃烧,映火了半边海水,和另半边天空,酿造出一片火红的生命邑泽。
曾经矗立在大清河口的连云岛,在金代翰林学士赵秉文的《连云岛望海》一诗中如此记述,“壮观天东第一游,晓披绝岛寄冥搜。烟中熊岳随潮落,天际辽江入海流。地绝四维那辨树,风来万里忽通舟。我从析木西南境,回望中原四百州”。那时的他,是否想到千年之后,我们也会站在这里,远眺他眺望过的方向?他可曾想到,潮来潮往中,鱼香米氛在这里凝结出北海的味道,小海鲜,地瓜饭,一浪高过一浪的搏击,家乡人外乡人都融合成北海人,天南海北的声音合奏出更响亮的北海之声。
我曾经很羡慕别人的家乡,这一次,我见证到自己家乡的神奇蜕变,呼吸到蓬勃向上的气息。随着辽宁沿海经济带建设,作为重点支持区域,2018年3月,经省政府同意,北海升级为省级经济开发区。新生的北海,总体规划面积94.5平方公里,人口35万,重点发展滨海文化旅游、高新材料及装备制造、现代商贸物流等产业。随着辽宁全面振兴新突破三年行动实施,北海,正从千年前的辉煌中汲取力量,再次挺起胸膛,鼓动风帆。这是春天的开始,更是千万个春天的开始。
我们并排站在大堤上,任海风吹乱头发。我们的目光,越过窄窄的海湾,落在北海海洋公园的摩天轮之上。我们中的一位作家朗诵起于坚的诗。
“只有大海苍茫如幕”。
春天中我们在渤海上
说着诗
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云向北去
船往南开
有一条出现于落日的左侧
谁指了一下
转身去看时
只有大海满面黄昏
苍茫如幕
此时,太阳从云层里急速跃出,在我们头顶凝聚成一团耀眼的白。银色的波浪摆渡着一队渔船,从大堤南端的光辉渔港驶出,驶向更加蔚蓝的远方。
0470蔡家冲的月光
丁迎新(安徽舒城)
一个人寂寞久了,会期待另一个人出现。城市里最多的是人,匆匆来去,只为着一样——物质,不是我期待的那一个。我便幻想:
山野,土屋,竹吟,一灯如豆,有狗脚前不动,唯墙上两人影你来我往,或举杯,或滔滔。月光嫉妒,穿窗而入,碟已空,菜已无,酒瓶倾斜,筷落地上。倦意起,话已干,起身出门,我欲随后送别,月光阻步。也罢,拱手,让月光代为相送。
这样的事,最适合在蔡家冲发生,这样的画面,只应蔡家冲拥有。
蔡家冲有一样东西,最为泛滥,泛滥到习以为常,不在意。这就是月光。因为泛滥,也最不值钱,可有钱也没处买。蔡家冲是不讲钱的地方,有得吃,有得穿,有屋住,就够了,要钱干么。太阳也泛滥,但吝啬的时候不少,冬天就拿劲,死不出来,求都没用,雨天也是。其实是出来了,故意跟人较劲,躲在云背后,看人焦急的样子偷偷地乐。天上更寂寞,不自己想办法取个乐,会寂寞到发疯,暴烈时分就是,人间的需要与否不在它的考虑范围。月亮不是,月亮身上有人性的体现,更进一步地说,是有母性,甚至不只是母性,温情,柔美,宽厚,大度,慈爱,仁义,等等,完美地集于一身融于一身。寒冬腊月雨雪也不闲着,若是不见,一定是在默默地战斗,抗争,乌云是永远的对手。
黑暗是软的,湿的,重的,你挤它,它也在挤你,挤你的力度更大,你只能向一个方向一个角度用力,它则是从四面向你用力。所以在黑暗面前,输的常常是人。而光不是,光以一点为根据地,向四面八方攻击,唯有光才是黑暗的对手,让黑暗无处可逃。月光具备了光的所有特点,还高在天宇,居高临下,堵死了黑暗可能有的出路。出乎黑暗意料的是,月光从不凶狠霸道,不把黑暗往死里逼,只柔柔也冷冷地盯着你,盯得你更软,更湿,却轻了,发飘,没了底气和蛮横。
在蔡家冲,月光曾经照耀着栽秧、割稻、打场。那是过去年代的双抢阶段,在最短的时间内,先割再栽,最不能误的是农时,只能抢,而且是双抢,抢收抢种。有月光在天,火把、灯笼之类全可以免,浪费,也无力。小时候的我,曾游戏式地在月光下看书,没能成功。难怪我学习不好,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学习不好的理由,自己找给自己的,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贫乏的蔡家冲,可以做的事不多,只能把不多的事重复地做,不厌其烦地做。大人是如此,孩子也是。山高岭大,太阳懒,出来的迟,回家的早,白天和晚上严重不平均,懒汉乐得开心。气温差别就大,中午死热,穿短袖汗衫还热,打赤脯也热;半夜死冷,要盖棉被。几块巴掌大的水田,能够让水稻生长的时间短暂,促生产号召下的双抢没实施几年,还是恢复种单季。再就是种点油菜,其余时间闲着。山上是树,严禁砍伐,桐籽茶籽要在那个季节,砍荒烧荒屈指可数。坡地少,还多石,泥土薄,茶地的间隙是玉米、小麦等作物,零星的黄豆、绿豆、红薯、芝麻属于见缝插针。有的还是套种,量不大,舍不得浪费土地资源。但大人们总在忙,他们会主动地找事做,积肥,沤肥,砍柴,盖屋,修路,整农具,忙才是农民。
孩子们是野的,散放,忙碌的大人没有闲心没有时间管,大不了上房揭瓦,反正一顿死打等着他。上树掏鸟,下河逮鱼,相互间打个头破血流,第二天没事一样,接着是好朋友,一起玩。玩具是自造的,玩法是自想的,可以丰富多彩到比课本还精彩。再好的玩具再好的玩法只在白天有效,晚上,黑暗是只无穷大的袋子,没收了所有。
月光救了孩子的命。灯笼只在过年时添气氛,蜡烛要钱买呀。火把要功夫扎,是为走夜路和晚间办正事准备的,岂容娃娃糟蹋。天黑了干嘛?睡觉。可孩子睡早了睡不着,这时,月光像是懂得孩子心思,出来了,笑盈盈的,向正委屈的孩子们招手。
如果是夏天,乘凉是大人和孩子共同的享受。天还亮着,孩子们就忙开了,清扫干净场基,尤其是鸡鸭信步闲逛时的粪便,干净了蚊虫才会少;遍地洒水,压灰尘,也降暑气;抬出竹凉床,搬出竹椅板凳;晚饭就围着凉床吃,两碟小菜,几碗粥下肚,称坦,舒服,爽。大人还在吃,孩子已经洗澡结束,甚至晚饭前就把澡洗好了,留出多多的时间给月光。
月亮是灯,世间最大的灯,照遍世界的灯,不要油不费钱的灯。因为月亮,夜晚接近于白天,黑暗阻挡不了行动,又多了神秘、朦胧、幽静和诗意。那时不懂诗意的,只觉得好玩有趣,又诡秘害怕。比如白天极普通的树,到了月光下,成了奶奶嘴里的鬼怪妖魔,不敢靠近一步,不敢多看一眼。比如白天最动听的鸟鸣,与王婆婆说的鬼叫混为一谈,是把戏,是诱惑,是陷阱。除非必须,仅活动在大人可见的范围,随时求助呼应。会不会遇险是一回事,起码不受惊吓。
现在回想,是从小听多了鬼怪的故事,把鬼怪当成了与人一样的现实存在,就在身边,却又从没直接接触过,恐惧心理像绳索一样捆绑了我,时时约束了我的思想和行为。幸好,孩童是单纯的,顾此可以失彼,一心扑在玩上的时候,其他暂时可以忽略。
月光下的玩法不少。最多的是听奶奶讲故事,对应着天上的星星讲,王母娘娘制造的银河,隔开了可怜的牛郎织女;嫦娥飞到了月亮上,只有小白兔陪着,吴刚什么时候上去的不知道,一年到头只晓得砍他的桂花树;……奶奶的故事库存非常有限,手里的蒲扇摇来摇去,说来说去就那么两个,在看了孙悟空的电影和连环画之后,我的想象力被激活,一连串问题扔向奶奶。孙悟空在哪呢,为什么不救嫦娥?猪八戒喜欢嫦娥,正好上月亮找她呀?牛郎织女的孩子还没长大吗?下雨是不是银河的水漏了?打雷是天兵天将发怒?奶奶是回答不了的,我的兴趣开始转移。
手电筒的光柱一直射上天,我能不能顺着光柱爬到月亮上去?萤火虫是人间的月亮,天上的太远,够不着,这人间的就属于我了。要是它们搭建一座桥,也能上天吧。想多了也累,不想了,玩去。手电筒是枪,按开是射击,光是子弹,随心所欲,指哪打哪。电池要花钱买的,小电珠容易坏,免不了惹来一通骂。有蛐蛐在叫,不好找,草丛,石头缝,说不定遇到蛇。捉萤火虫吧,最简单,菜叶上,草棵间,到处都是,跟小孩子过年时似的,打着灯笼四处晃悠,在找还没回家的爸妈还是丢了什么东西?小小的光亮是偌大黑布上的花,一下子生动了许多,鲜活了许多,美丽了许多,遐想了许多,情趣了许多,胜似阳光的照耀。是星空的垂怜,还是哪位仙女的私心童心玩心?不忍见人间的黑暗,偷偷将天宇之美轻巧洒下。窝在指尖在掌心一闪一闪,攒在一起就是一盏灯。为什么会亮呢,屁股里有灯?在地上一按一划,能画出一条发亮的线,可惜马上就没了。找个玻璃瓶吧,装进去,带到睡觉的床上放开,有蚊帐罩着,飞不了。哇,我在星空上了,梦里会有嫦娥还是玉兔?
最烦人的是青蛙,白天睡大觉,专挑晚上的时间开大会,叽哩呱啦,都抢着发言,比大人们开会热闹得多。大着嗓子冲着稻田一声吼,停了,雅雀无声,不到三分钟,又吵起来。吼多了嗓子疼,地上有的是石子,捡起来向稻田里砸,也有效果。偶尔玩玩行,多了也没意思,还是躺到竹凉床上看月亮看星星,边看边胡思乱想。
看久了还是心静了的原因,我听到了月光的声音,好象有,仔细听又没,与梦的声音相似度极高。麻烦来了,我到底是身在月光下,还是人在梦中?有山间的泉水清清冽冽流淌,连丝毫尘埃样的杂质也无;有微微的风轻抚我面,比狗尾巴草柔软许多;童年摇篮边妈妈的哼唱,又回来了;戏台上的长袖挥扬,锣鼓歇了,风歇了,看的人呼吸都歇了;书页里活泼跳跃着的文字,在笑,在闹,在玩,在舞;……第二天才懊悔,要是把昨晚的感觉全写在作文本上多好,那就是老师要的作文,好不好不知道,至少免了写出来的罚站。
天阴时是没有月光的,一次次到屋外伸头向天,一次次失望而回。我们上学都有星期天,月亮也要歇歇,天天在天上跑过来跑过去也够辛苦。爸妈累了烦了,可以冲我发个脾气,月亮能冲谁呢?心里安慰了些,沮丧地早早上床睡觉。不曾想,半夜尿胀了爬起来撒尿,月光不知何时从窗户钻了进来,汪着水似的,厚厚地铺在地上。房里一汪,堂屋一汪,厨房一汪,外面是月光的海,真想脱了衣服,扑进满地的月光里洗个澡。这样一盆一盆地泼,多辛苦,可不能浪费了,用来洗澡最好不过,清洗一天的疲惫。
有没有一种东西可以盛装月光?像水缸装水一样,把所有能装的坛坛罐罐都装上,保存起来,到下雨天下雪天,照样能用。或者,埋进土里,会发芽的吧,像树像草一样地长,从此就在身边,没有天上地下的距离。
在蔡家冲的那些年,陪伴我最多的,是月光。爸妈永远忙,忙锅里吃的身上穿的家里用的,只有月光是悠闲的,每天按时来,在我睡着了之后才走,毫不吝啬,想要多少给多少,在我最无聊最孤独的时候陪着我玩,陪着我胡思乱想,陪着我睡觉。
长大了,拼命挣出了山乡,来到向往的城市,一番忙乱之后,又想起了月光。可城市是没有月光的,只有灯光,五色的灯光如火如河如海,浸泡着城市,把黑暗分割了化解了融化了,也把月光挤出了城市,挤出了生活。原以为月光还在乡村等着我,来到乡村才知道,城市像侵略者一样已经占领了乡村,没被占领的一些,城市生活先行渗透,乡村物事成为乖顺的俘虏,不再是往昔的模样。人们不再需要月光了,完全无视了它,顶多萎缩在文字里记忆里,比如我这篇。蔡家冲也不例外。
月光应该是伤心的吧,岗位还在,可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舞台还在,可没有了观众听众。成为孤独者寂寞者了,还是高远,只是高远,连曾经遍地茂盛的瞩望、向往和想象也逐渐失去。孩子长大了,远走高飞了,不再依恋,母亲的爱护又施加给谁?
多次乘坐飞机穿越苍穹,每次从舷窗看着云海,免不了浮想联翩。总感觉孙悟空会突然跳出来,喊我一声,邀我翻几个跟斗,到天宫耍弄游玩。总希望有与月亮擦身而过的机会,看一看嫦娥、吴刚和玉兔是否安在。我没经历过飞机上的黑夜,如果有的话,远在天上的月光又会是什么样?我期待着,期待着能有这样的机会好好感受一下。
0117一套老军服
松林湾(云南昆明)
在我老家,乡下堂屋,壁立一衣柜。柜子正中,肃穆陈放着一套老军服--那种老式的黄卡叽布做的服装。这套服装的上衣长84.4厘米,裤长120厘米,腰围102厘米。母亲常对着它,在嘴里唠叨:老头子耶,安身吧,家里一切都好着呢。拄着拐杖的母亲,满头银发的母亲,对着衣柜里的服饰,一边唠叨,一边凝望,有时一望就是半天。我们都知道,这是母亲在用她特有的方式,怀念父亲了。
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尽管他不属于蛇,也不属蚯蚓,但其命运颇为与之相似:即便砍了头,身子还在动。只要身子动,就能去挣命,这是父亲常说的话。父亲又爱说:人之一生,如草木一秋,虽九死,却不悔,即挣命,亦挣气。他从孩提时就投奔革命,在解放军的大课堂锻炼成长,解放初在区政府主持工作。文革前期,打成右派,下放本村劳动,遭遇残酷批斗。批斗完毕,还常押着父亲,上街游行。并在他胸前,挂一个解放前地主模样的稻草人,或十几斤重的铁牌,写着“狠批反革命某某某”字样。面对如此折磨,父亲总是沉默,批斗回家,他常常去安慰在家啜泣的母亲。在那苦涩岁月,陪伴父亲的,就是那件伤痕累累的中山服,就是他的老妻了。这套老军装,是父亲牺牲的战友转赠给他的,珍惜自不必说起。文革结束,父亲再没有回到区上工作,而是在本村当上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仍穿着那件补丁重补丁的老军服,在田间,在地头,在暴雨中,在烈日下,在起早摸黑送粮路上,在艰难翻山越岭涧上。并用他有限的能力,热心帮助比自己家庭更加困难的乡亲。常在年关到来之际,与母亲一道,悄悄给本村的五保户送上仅有的一点米面,给流浪到村口黄桷树下的孤儿,送上破旧的棉被和缝补得还算整齐的衣物,以及几根红薯,一块粑粑。
父亲是怎么想的,我们并不知道,父亲“走”时,我们正在140多里外的县城的中学读书。平时与父亲交流机会也很少,只是偶尔从母亲口里,略知一些情况:他经历过民族的危亡,经历过铁血的战争,战友死在他脚下,亲友背叛过他,部下陷害过他,有时是他耿直火爆的脾气,有时是他刚毅倔犟的个性,有时是他不容私情铁面的品质,但终其一生,他不屈服于压力,不妥协于淫威,更不拿人格与谁作交易。性格即命运,因此,也注定了他的命运多舛,蕴含悲壮。但他却从不提及,脸上平静如镜,丝毫没有对谁有过怨怼之辞。在我们幼小的年纪里,是知道父亲吃过许多苦的,背上有参加革命留下的枪伤;头顶,有造反派烙下的鞭伤;胸口,还有造反派挂他铁牌的痂伤;手指,有砍柴砍猪草累迭起来的刀伤。但在孩子们眼里,父亲总是慈爱的,温暖的,阳光的,没有听到他长吁短叹、垂头丧气的模样。他总是很忙碌,一会儿拿着锄头在菜坝薅草,一会儿挑着竹筐在田间施肥。农村的生活,特别是繁复琐碎的农活:煮饭、编织、推磨、割草等家务,以及带有一定技术性的严实、细密的种养植活,并不适应于他,以至闹出不少笑话,更成为造反派斗争他的理由。但他总是坚持着做下去,像个地道的农民,编背篓,打竹筐,织纤索,纺棉线,磨条粉,做豆腐,摸鱼虾,割麦秆,摘棉花,打谷子,辦玉米,堆稻垛。其中,仅是砍猪草一样活计,就十分折磨到他,左手握草,右手砍下。其要领是:刀与草齐,刀落草碎,人不望刀,刀不伤人。在农村,砍猪草是必须要学会的一门基本功。初学者十有九人都会砍伤食指。以至父亲的食指,在砍猪草过程中,始终疤叠疤,伤重伤,尽管血珠连着血珠,肉皮覆着肉皮,想到农村养猪取肥,过年在交够了公家后自己才能得到一小片肉,才能成为孩子们左顾右盼一年的向往之所在,他便更加勤奋地去剁它们。父亲极快地熟悉着还比较陌生的农村生活,也要经常盘算着过好特别艰辛的日子。每到年关时,便用家里平时藏着严严实实的东西,尽可能去当时的黑市偷偷换钱,给孩子们尽可能穿着整洁一点,体面一点。他力所能及地照顾体弱多病的妻子,帮她揉脚板治心脏不好的毛病,搓手指治风湿关节的毛病。在我们眼里,母亲也总是笑盈盈的,让父亲在手指上、膝盖上、脚板心上揉搓、拿捏,父亲此时也是一幅十分开心的样子,即使我们知道,他马上就要被造反派喊去批斗了。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爱着我们,要求我们也十分严厉,即学习完成不了的,对学习有应付现象时,与村里小伙伴发生冲突打架时,父亲鞭笞我们也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会深深觉得,父亲曾经是名军人,是名拿着枪冲锋陷阵的军人,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父亲。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那是他在部队里学会的。他常叫我们拿一张旧报纸,或在地摊石板上,河边沙滩上,比照他写出的字,叫我们抄习。现在印象深的,如“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翠竹虚心有节,君子朴实无华”,“岁寒,知松柏之后凋也”,他还喜欢陈毅的“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后。”父亲最喜欢的,还是毛泽东在《纪念白求恩》文中最后的那一段话: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父亲“走”时,文革已经结束,但我们并没有得到相关的抚恤,也没有迁调回城里,而是继续留在农村生活。父亲留给我们的遗产,就是那套老军服。准确地说,不是留给我们的,是留给母亲的。母亲“走”时,才指名要留给我。因为,我是家中长子,姐姐和妹妹,早已出嫁,兄弟在外工作,不可能再要这些“东西”了。最终,我带着那套老军服,也离开了家乡,在另一座城市生活。
在我已经“奔六”的人生经历中,在我的根深蒂固的骨子里,或者说在我澎湃的血液里,流淌着的,生长着的,始终是那乡下旺盛而蓬勃的青草的气息,正如在我的眼睛里,始终有一盏慈祥的灯光;在我的头顶上,始终有一颗明亮的星辰,在我人生的前方,在我崎岖的路上,在我摸索的黑夜,都在给我以引领,照耀,闪烁。这也催促我去承担起一种责任,一种担当,一种使命,成为我血液里的一种特质。潜意识里,就要像我的父亲一样,去为人,去处事,去待物:从容,沉静,方正,严肃,和霭、无私。在我的衣服穿着上,也爱穿一件标准的类似于老军服的中山装出门。即使出差在外地,明明去那儿办事,需要的是西服、领带,需要的是港包,皮鞋,但我还是愿意穿中山装去跑市场,跑业务,跑政府,跑单位。我从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分配到学校的那段时光里,已经成为自己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因此,曾用文言文形式,记录下这个时期的生活。
文言文中,曾这样写到:余幼坎坷,父母早逝,学业由姐支助,完成。既长,幼弟付余,直至工作。余性孤僻,固执,不善于言,不敏于事。垂髫之年,与村三二子斗,头破血流,破烂挂涕而归。父立于庭,石阶上,茂林下,执黄竹,严笞。暴雨落,竹至破,余无语;母私劝慰,亦无言……余师范毕业,初至学舍,以父诲吾之言教子弟。固愚志,执本性,剖精白,剔荒芜,小有所成。后至企业,竭心志,忘于我,任劳怨,怀精诚之心,以奉献社会。余高中寄校,父常来送粮看顾。有次深夜,似过晨五时,父送粮来,叫醒我们,然父交粮递手,未及一语。久,从姐处,知父曾跌进深沟,本早该到的。其时,我兄弟两人,俱就读高中,母长年卧病,家中农活多靠父亲独立支撑,家境日迫,父仍咬牙供二人上学。父嗜好读书,曾语余曰:子诚而成,吃亏于善。观余生涯,果然。然余不改初志,乐于此言。老父母同年走的,离我们姊弟四人已三十一年矣。若在,父应九十有五,母应八十又三。今清明节近,姐来信说,老房已重修,庭前几株老树早枯,新枝长势却茂。
自母亲“走”后,那套色泽早衰、陈旧斑驳、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老军服,经过母亲严实包裹,整齐装袋,早已呈透明状,呈放在我现在所居室的书房。端坐在书桌,凝望着衣物,久久出神的人,便只有一个白雪覆额的我了,我终于明白,转业了的父亲,在他的心里,有一面军旗在高高飘扬,不管在什么岗位,都始终在激励他: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我也深信,我所做的,我的女儿也会看到;我对老军服的礼遇,对一名老军人的礼遇,最终,女儿也会明白。
1072那年的海风
王追(广西百色)
1
好久没有翻开九年义务教育课本了,我放下那套给我第一学历的课本是在九零年代。三十余年后,偶然在一份不起眼报刊的一角读到一则新闻,上面有一句话,“5、6号机组获得中核集团‘华龙二号’首堆落地先机,……”,忽然想到在初中课文某一册有大亚湾核电站的照片,又想起不久前报道华龙一号核电技术已经完全成熟,于是,深深被祖国逐步走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不可逆转的力量所触动,回忆起我有过与核电工业微小的接触,真是感慨万千。大亚湾核电以及“华龙家族”都是百万千瓦级的核电,课文里说大亚湾是欧系法国技术,那时的课文没有后者信息,但现在的“华龙”核电已是中国完全自主知识产权,这是多么骄傲的转变!
2
确切地说,是在“华龙”出名之前的2010年9月22日,我从一个小山村坐班车到百色,再从百色市坐火车抵达广州,开启了我的历程。很难忘记,近15个小时的无座票从傍晚跨渡漫夜,背靠在车厢与车厢连接处最隐晦的角落看着窗外闪退的村庄,从炊烟升起到华灯初上直至雾露笼罩,历历在目。风尘仆仆带来大山里的泥土,别了火炉边瑟瑟的苍发人和苍发人身边那只被火苗舔卷了胡须都懒得睁开眼睛的老猫,还有,瘦妻脚边那个长期营养不良而略显黄疸的孩子,每到吃饭总是厌食哭泣的孩子。
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夹在山缝里,冷冷的泉水还没有浇黄同样夹在山缝里高坎田的稻穗,还有山坳边刀耕火种的那垄旱谷亦未成熟,用竹篾编的圆柱形储谷仓外围涂抹牛屎,里面的粮食却要空了的时候,是公历九月上旬。那时,西林县那劳乡尚未改扩为那劳镇,一样的五日一集市。只要是集市日,大早就有很多婆娘集中在舅公家门口,求写几字申请,到乡里领救济粮。舅公并不是每家每户都答应帮写,他看人情。至于我,确实自恨从小不通世故,每时求舅公于八九,只得答应一二,久而久之,我的苞谷酒不再湿润他的黄牙,自己也终归举手无措,生活难启,唯有选择远行。首先我要说一声抱歉,——我在2010年前后的生活状况真实如上所述,可能会颠覆部分人对于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认知,而在人们生活水平有了大幅提高的今天看来,那部分人更加难以理解那种生活状况,认为是见闻上的污渍而以道义的准绳暗责于述说者,我对此真诚地说抱歉。
3
次日,从广州转达湛江市秀英码头,天气很好,海风徐徐拨弄头发。抹额向海平面远远看去,不知是眼屎阻碍了视线还是海景本来就这样,灰蒙蒙的海天交接处竟依稀有楼形,以为是邂逅了海市蜃楼景观,同伴说,那是海口。验了身份,从二楼有桥通到客舱,落座。在客舱里睡得迷迷蒙蒙时被汽笛惊醒,便随人到甲板上凭栏看海。此时,轮船正破浪前行,有数只海豚跃出水面在船头戏浪领航,甚为壮观。下晚,在汽车站边一个简陋多床位的旅馆迷迷糊糊睡到凌晨四点,同伴推醒时,已有不认识的同室客人起床洗漱,有刺鼻的脚臭味在空气里弥漫。起床整好行李,复乘汽车到昌江县,再从昌江坐20元的车费,终于到达目的地。入门不远,最醒目的是在场地中间的三杆大旗,正迎着海风猎猎作响,中间那杆最高是五星红旗,左右两杆稍矮,一杆黄旗,一杆蓝旗。低头看旗座,镶金黄色两行字,第一行是:中国核工业集团,第二行是:海南昌江核电有限责任公司。一一我由此确认,我们来到了海南昌江核电站建设工地。
钢筋班带工叫醒时,天还没完全亮,草草扣了衣扣随人流来到一个很大的厅堂,里面已坐下不少人。新进员工便拉扯凳子吵闹,讲台上一个年轻俊俏的姑娘凑近话筒说:“大家坐好了,安静一下,今天我给大家培训一下安全以及其他几个要注意的事项。”俊俏姑娘接着自从我介绍开始,谈到海南地方风俗,谈安全佩戴,安全施工,侧重强调工地实行封闭管理,外出要请假条,不许拍照,拿东西外出要经保安搜查等等。她一气呵成,娓娓道来,全厅里百来号人口睁大眼睛如饥似渴听着俊俏姑娘的演讲,生怕耳朵捕捉不到柔和与坚定的声音。天,通过俊俏姑娘自己介绍,知道她才22岁,刚从学校毕业,而这谈吐,这气度,这知识之渊博是我从来没有见闻的。
4
工地每日工作九个半小时,因为彼时太阳移入南回归线,白昼渐短,工人们踩着路灯下黑压压的影子上工地,中午太热就地躲在阴里等食堂阿姨送饭和吃饭共有三个钟休息,接着是下午工作,直到下班,工人又踩着路灯下黑压压的影子回到宿舍。上工时老鼠还没有蹿到它地下的洞里睡觉,收工时老鼠已跑出来寻找食物了,工人们把这样的作息称为“两头黑”。我和二十位工友的工作重点是4号涡泵及此泵四面围墙钢筋的编排和绑扎。4号涡泵与其他1号2号3号涡泵建在地平面下约负20米的岩层上。具体地说,4组涡泵选址在海边一片巨大的花岗岩上,在花岗岩地平面垂直向下挖出一个口径为300x300米的正方形井坑,坑深约为20米,靠陆地的那边开个长长的斜道,供车辆人员下井。4号涡泵的工程稍稍领先,泵体用脚拇指大的钢筋编起,远看像个杂乱鸟窝,近看每根钢筋都是有序排列着的。我们5人一组在一个钢筋墙面合力抬起一根12米长横筋,要抬到约5米高的地方绑扎,踩着原来绑好的横筋向上蹭,身上又挂着工具、水壶、安全带,手又要紧握立筋,全身都没有一块轻松的肌肉,每个人都汗如雨下。近午,我们好不容易绑紧一组横筋,忽然听到天边传来轰轰异响,老工友用扎勾敲敲钢筋,说:“要打仗了!”大家被他敲击钢筋的声响吸引,也和他一样抬头向天空看,两架战斗机从大井坑上头朝海洋的方向飞过去。“美男子歼八!”老工友又说。几分钟后,俊俏姑娘从斜道跑下来,对坑井里的人喊:“大伙就地隐藏,在高处干活的人马上下来,有外国飞机抵近!”原来这里是海南岛靠近外海的那一侧,经常有外国飞机近抵侦查。
大约一个月过后的下午,4号涡泵进来六个穿崭新工服的小伙,都20多岁的样子。在编好的很多钢筋条上喷红漆标记,叫我们抽出标记筋,重新再插入摆放、调整。十一天了,一直这样反反复复,没有一点进度。到第十二天,他们又左瞧瞧右瞧瞧,才仿佛有点合意。六个小伙便叫坑里所有的钢筋工全部拢来,说主任要讲点话。说话的主任是六个小伙中的一个,手里握着卷成筒状的图纸,他踮踮脚尖,说:“大家好!这些天大家都辛苦了,首先我们要知道第一点,这个电站是照着福建福清核岛一号机组1比1的模样建的,那边是欧洲工程师监建,这边要等那边的工程进度才能跟进。虽然说,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只要符合国家战略要求我们爱怎么建就怎么建,但是,我们也不能大意,要听从管理,特别啊,看到陌生人翻墙进来拍照的,打听的,要及时报给保安室,第二点,这里虽然与福清核岛是1比1模样,但这里的钢筋都比那边大一号,这在施工中给大家造成不小的难度,要付出更多精力,第三点,我们从现在开始要两头跑,这几天里希望大家把涡泵四面的钢筋墙编起来绑好,还有连着反应堆的地下通道也要编好,让木工及时进场。好,就这样吧,有什么难题大家再一起讨论。”散了会,工人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5
那台履带式2000吨的吊机真的太大了,十来个工人组装了一星期才立起来,有四条分支臂,主吊臂高耸入云,支臂和主臂之间有钢绳连着,整个看上去像一只撑着网丝线的巨大蜘蛛,在海风的吹拂里颤颤巍巍。九号台风疑似南窜,风速偏大,总部紧张讨论如何尽快吊装1号反应堆钢盖,这个钢盖直径约三十米,安装允许误差限两三毫米,再者根据领导的说法,“天上有眼,吊装宜速”。10点左右,忽然下死命令,务必在18点前吊装到位。技术人员拿来八根长软绳,在大钢盖的下沿圈的八个平分点系上绳,每条绳分配20人拽拉,每20人一组的人再分配一个拿对讲机的指挥员,这样当钢盖上升时,除上升的力还有八个方向的拉力,能够抵消部分海风冲击力带来的晃动。我们也被叫上来分配到一条绳上。一声哨响,钢绳向上抽,大钢盖以每分钟几厘米的速度徐徐升起,本就有些晃的吊机此时更像一个刚学会站立的婴儿,在海风里吃力地耸立着。大家死力拽绳子,海风似乎更大一点,俊俏姑娘又来传达办公室的通知,叫大家辛苦点,坚守阵位,午饭到晚饭时间才一顿吃了,食堂已经加了菜。下晚时,天也阴沉起来,风又加大一些,吊装工作一度停顿。你不要小看大钢盖是在幽幽地晃,慢慢转,如此的巨重,假如让它碰触到反应堆外墙架子上的人或设备,都会“粉身碎骨”。苍天有眼,17点多时终于吊装到位,此时,天空开始下着疏雨,被海风吹得斜斜飞。雨点打在我们身上,和着汗水,那种感觉竟然有说不出的清爽和欢快,也许是因为我们在规定时间里完成了难以完成的任务所以这样吧。简单收拾好,大家便往食堂和宿舍跑。俊俏姑娘拿纸笔一个宿舍一个宿舍登记,说今晚台风要在岛东北登陆,大家要待在宿舍千万不要外出。其实俊俏姑娘不姓俊,自从我们忘记了她的姓名,就从来没有人问过,甚至从来没有人和她打过招呼,只是看着她俊美的外表,矫健欢快的身影,我们干脆把她叫做俊俏姑娘的。
那晚,海风夹裹斜雨,在宿舍外捣鼓一夜,把工房摇得咚咚咚响。早上起来风依然坚强地吹,把宿舍、工房、食堂、办公楼、塔吊、旗杆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中,门前那一排合欢树的树枝都压倒到地上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性格的风,从门口左边往右边吹,毫不松懈地坚持吹了七天七夜,一路向北,我的牵挂就是驾驭着这股风到达故乡的。向北吹了七天七夜的风在第八天早晨,突然改向由北向南吹。只是由北向南吹的时候风势小很多,我数了数,也是向南吹了整整七天七夜,也许风也知道我所牵挂的人他们也在牵挂我,所以由北向南也带来了他们的足足牵挂。但是,那位在涡泵井坑里大声欢呼“美男子歼八”的老工友却说,你不用数,这里的风朝北吹几天就会朝南回吹几天,从来都是这样,哈哈!我在这样的海风里待到快过才回家。第二年,因为各种原因再也没有回到昌江去,也就再也看不见让人浑身充满干劲的俊俏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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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很清楚,海南昌江核电站建设于2010年前后,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其间,西方大部分发达国家对中国核电技术进行着疯狂地打压和无情地封锁,它建设在20世纪90年代大亚湾法援核电名声躁起与2020年11月福建福清核岛5号“华龙”机组并网并宣布完全中国自主知识产权之间的时间跨度上,是中国不断学习、研究、吸收、探索先进百万级核电技术的关键时期,时间跨越二十余年之久。可是,这期间,有谁?有谁在意和体会到中国年轻的工程师和完全没有经验的农民工所付出的艰苦卓绝地努力呢!
629抬眼已然半生
张小梅(甘肃甘谷)
接到大爸病危的通知,我火急火燎地坐上火车往老家赶,希望能见上大爸最后一面。烈烈寒风起,灿灿飞云浮。望着车窗外深冬萧瑟的凄凉;望着白雪皑皑的大地山川;望着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枯树枝杈;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今年的冬天好冷,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裹紧衣领,各种伤感袭上心头。大爸的音容笑貌一遍遍在脑海里回荡。尤其儿时,爬在山脚下小路上和伙伴们抢被风吹落的杏子,只要大爸偶尔干完农活过来,他总要笑眯眯地站在半山腰用一根很长的细竹竿挑最黄最熟的杏子给我们敲打。经过两天两夜的长途跋涉,终于到家,但遗憾的是大爸已经与世长辞了。我跪在棺材前,全身抖动得厉害,颤抖的手干脆捏不住香和纸,半晌后,才慢慢完成了农村的祭祀礼仪。几个老乡把我搀扶起,我抬头的那一霎那,看见了他,当我们四目相对时,却各自嘴唇颤动,泪眼婆娑,一个字说不出来。
忆儿时,我们是一群玩得特别好的发小,不分你我,一起长大考入大石初中。大石初中在镇上,步行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所以我们六点起床吃一个煮鸡蛋就往大石初中走,一路上我们欢歌笑语,满山满沟都回荡着我们欢快的声音。半路上经过赵家沟村时还偶尔跑到庄稼地里害一下人,把包包菜直接一脚从根子处踢断;把葱叶挑最粗、最长的扭断做个口哨,然后火速离开田地,高兴坏了!一路上吸足气,鼓足双腮吹起来,呜呜呜……呜呜呜……直到吹得头晕目眩才善罢甘休。等走到学校,都爬在桌子上睡觉。
人生很多的常规往往是在不经意间打破的,而这种不经意间的碰撞,却渗进了骨髓和灵魂,成为永恒。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次,在上学路上其中一个发小突然偷偷塞给我一个苹果,然后告诉我:
“梅梅,我爸爸说你是个好娃娃,让我问一下你,咱们俩别念书了,干脆结婚好吗?”
我当时吓哭了!因为我的第一反应我妈妈会打死我,然后也躲远了他。而他真的第二天辍学了。他辍学以后,其他几个男孩都相继先后辍学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想过辍学,可我不敢告诉我妈妈,因为我妈妈会狠狠地揍我。在那个年代,村里女孩们不上学,都编草辫,然后束成捆到集市去卖。我很羡慕,几次我偷偷跟上她们编草辫,被我妈妈揍得很重,因为我妈妈一心一意让我念书。这可能与我妈妈是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女人有关吧!
直到我上高中时,无意中又在甘谷县大街上碰上了他,他当时浑身是泥土,裤腿上全是斑斑点点的新旧水泥印痕;两个脚趾头戳破鞋子露在外面;头发很脏,脸很黑,但笑起来眼睛迷成缝 ,依然很温暖;牙齿依然很白。他告诉我他在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上干活。硬要请我吃饭,我们两个跑进菜市口附近一家面馆,可他全身上下摸完只有四元钱,而我一分没有。四元钱刚好一碗面,当他把一碗面摆放到餐桌上时,我看见他的手龟裂得像粗树皮,水泥色的指甲缝隙里塞满了各色污垢,甚至我清晰地能看到一星半点的小石子。我们当时傻得没想起分开吃,竟然一碗面两双筷子抢着吃,忘记了添加碗旁的醋和辣椒。我吃得很快,一口气吃完了。然后他问我:
“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我回答。
“你咋吃得这么快,我都没看清楚里面有没有肉沫?”他笑着说。
“我没发现,真香!”我说。
可他又说:
“我没有吃饱,很饿。”
“我们没钱了,走吧!”我把他拉出了面馆。
离开面馆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后来听说他定居在外地,也杳无音信了。
今天在大爸的葬礼上我们再次偶遇,当四目相对时,却因为彼此心情沉重,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
山本无忧,因雪白头;水本无愁,因风起皱,有的人一辈子只是认识;有的人认识就是一辈子,对的人兜兜转转还是会相遇;错的人晃晃悠悠还是会走散。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早已被命运提前书写。有些人来了去了;有些人近了远了;有些人聚了散了;有些人散了聚了,风不语,花却懂。命中注定与我们相遇之人,或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只是有时相遇来得太晚,但他一直在路上……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如初。”此刻,从他沧桑憔悴,细纹密布的面容上;斑秃的头顶上;斑白的双鬓上,我无不感觉到时间已过了很久;我们已过了很久……就像余华在《活着》中所写的:“曾经以为老去是很遥远的事情,突然间发现,年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时光好不经用啊!抬眼已然半生。
1030苗山节气
安知(河北邢台)
一、草木惊蛰
一个瘦小的人从山坳那边爬过来时,肩膀上的一杆锄头挖碎了天空的那些云朵、飞鸟与流火,刹那青灰色的瓦片全被打湿。
是呀,就在桂北,在融水这个小县城,我乳名里荡开水波的地方,每天多少个干枯的背影都在水雾的润泽下重新泛出水光来,像琥珀一样,时间打磨出的老茧一层层包裹着,身体里最纯净的流水声。
当他穿过一个潮湿而沁骨的溶洞,当他从岩层倾斜地堆积着的高山上下来,在滂沱的大雨中,他看到一株长在山岩上的野山蕨,它渗入大地动脉一样扩张的草茎,它不屈服地覆盖在整块石板上,斜斜地,蓬松着的一大片,仿佛是泥土外露的毛细血管。这么多年来,它在融水的身体上一次次枯萎,枯萎又泛绿。现在仅凭一滴雨,就流入他的眼底,西江一样的流着。
我不是野山蕨,不知道漫山遍野的它拥有怎样的思考。野山蕨也不是人,我们每天那么地靠近,却那么地陌生,它熟知人类婴儿在夜间的一声啼哭,它察觉树上的鸟儿,屋檐下躲雨的燕雀,潜伏在草丛中的一尾青蛇……它哲学的生命中有无数呼吸轻轻爬过。而我呢,我最初在父亲竹编的刀笼里发现那么一芽或两芽卷起的嫩蕨,它或许藏身在这里已久,已目睹了父亲忙忙碌碌的一天,忙忙碌碌的一生,然后被我发现。搓洗、沥干、翻炒,端上鲜美喷香的一碟。
一把野山蕨,就这般从散落高山各处,汇聚为一碗,成为我身上流动的一管。犹记得梭罗在《野果》里曾言:“对于我们来说,本土所生所长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比别人那里生长的意义更重大。”这随处可见的野山蕨是我意义的一部分,也是融水千家万户苗族同胞生命意义的一部分。
恰如我,只是大桂大地上西北角的一份子,其实这野山蕨只是蕨类野菜的一部分,是融水大地上蓬勃地冒出地表的一部分。在水意旺盛的季节,在每年瓢泼大雨与风暴交织的那段日子里,在你不曾留意时,蕨类野菜就在县城的菜市场里“独占鳌头”,它们以卧倒的姿势一捆一捆地躺在那里,在人声繁闹的小县城生活里亮起一种鲜绿。
野山蕨们是如何从饥馑时的裹腹之物,一步步成为今天菜市场上颇为“有价无市”的味道呢?是如何从与农事有关的生产活动中走出来,从僻远险峻的山沟沟里走进钢筋水泥胸腔里燃烧的煤气灶,与同样迁徙的农民工作剖心置腹的交流。
那是天真的我,一把把地如蕨菜浸泡在水管搬运来的清水里,喝下经过再三消毒的纯净水,露出一脸餍足。那是追求生活的叔叔伯伯们,四月里,他们忙完了田埂上的农事,就把泥腿子从庄稼地拔出,和年轻一辈们在车水马龙的盛世里团聚,成为这个小县城奔前行路上不断流淌的浪花一朵。闲下来时,则驾驶自家车或搭乘客运车,回到坡地上,除草、翻土、施肥,为藤蔓上的豆角寻找竹竿,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在向上生长。
秋天里,他们回到金色的家乡,看那些种植在无数个失眠的梦里的橘子,结出绚烂如夕阳的果子,看田野上挂满了沉甸甸的稻谷,轰隆隆的鸣响绕着山脚爬行,是村庄里迎来了收割机,实现了半机械化生产。
他们如野山蕨一样,从深山里走出。这样的日子是带着汗的,也是缓缓地发着热的。
像母亲腌渍在菜缸里的酸,像父亲夹在耳后的烟,像大哥运货的车从县城的心脏里驶来,隐隐约约地萦绕着,成了一屋子的念想。多年后,当我在天空的西北一角,一次次地查看最新物流动态时,那裹挟着十万大山的青山绿水的菜肴,会多少次湿润我的目光,如一场大雨。
二、绿水小满
其实,沿着山坳走近的大苗山,除了父亲,还有一群散学归来的孩子。
他们撒欢地跑着、跳着、喊着,惊起了低头吃草的老牛,拴在马桩上的马儿也被感染得左右跑起来。一时之间,小孩的玩闹声,马的嘶鸣声,大人的呼唤声,统统醒了,它们碰到四周的高山之后又返回,雨后蘑菇一样地笼罩着整个村落。
于是一个村落热闹起来了,另一个村落也热闹起来了。
夏天就在这热闹声中到来。
这是一件有迹可循的事,从那些徘徊着低飞的成群蜻蜓身上,从路边积水越来越深的泥坑里,从石山耸立出更为厚重的绿意里,从这些或细小或高大的事物里,我可以看到夏天行走的秘密。
河里是游成一条线的鸭子,河岸上是成群结队的孩子。他们人手一个游泳圈,其实这算不得什么游泳圈,而是从漏气的轮胎里取出的内胎,经过大人们的修补之后,这些黑而笨重的圆圈,就成全了孩子们的整个夏天。这些看起来废弃无用的事物,被这些同样看起来渺小的手艺,重新吹拂,翻开了不起的一页。于是,孩子们就把游泳圈环在腰间,或者直接抛到水面上,然后一个俯冲,他们毫无顾虑地趴在游泳圈上,随之漂浮,像雨后长满水田的浮萍。有年纪稍大的,则找一处河滩,抱着游泳圈“堂而皇之”地沿着激流冲击着,笑声在激飞的水花中荡开。
此时,黑夜降临前的村庄,又多了几分动感。
我爬过这一处山坳,最先如星辰在眼底发光的,是河岸上那五彩斑斓的游泳圈,这些外出劳工的大人们为河水带来的些许鲜亮,这些一盏盏不褪色的灯,在乡村的童年里高高挂起。河流蜿蜒缠绕的小村,也早已换了新模样,泥墙筑起的房屋丛中,也有朱红的瓦,蔚蓝的遮雨板,白色泥子粉饰的小洋楼点缀其中,和万千游子的念想一样,我的家乡也正在慢慢亮起来不是吗?
多年后,我爬过这一处山坳,如同一个散学归家的大龄孩子尽管这样的“大龄”永远大不过村口的那棵老榕树,大不过天上泛出银白的月亮。我摘下厚厚的眼镜,感到风携着湿意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浸湿我颤抖的睫毛根部。而远处,夕阳的眼睛也泛了红,流动着一抹浅浅的响,炊烟才刚刚起来,稀疏的几缕氤氲着向上腾升,整个乡村仿若是一张历经了几番打磨的雕版画,古朴而美好。
我静静地看着,直到一声响鼻从身后传来,我才发现几头老牛正向我走来,用噙着泪的眼睛注视着我。走在最后的男孩,向我投来好奇的一眼,又慌忙转头,不时挥动着手里的树枝。
在这里,夏天属于孩子,也属于大人。那些整日将头埋进一日三餐的大人,那些熟知稻谷一天能长几寸的大人,他们把夏天的气息使劲地往深夜里吹。
白日里的忙碌,在晚饭后终于能歇歇脚了。几个大人围坐在一起,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哲学,村子在一整天里发生的大小事都在他们的对谈中再重新演绎一遍,他们聊着在水田里看到的几株麦草,聊着哪家的老牛又如何地摔倒在田里拔不出来,聊着去年这个时候河道要涨几次水,聊着县城里住房地势低的人家又要琢磨着搬迁的事情。聊到这里,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悲伤,因为他们深信日子还得过下去,正如水能涨起也能落下,祖辈传下来的生活经验已教会了他们如何与一场大水和平相处,如何将地上的粮食转化为身体里的力量。
这是每个夏天都会发生在融水某村落的故事。
对于以后的日子,他们也深信能如何让泥土与钢筋水泥握手,村口老榕树在深夜跳起的那支舞蹈,也一样能在城市深处扎根,释放几分茂密的清凉。
三、秋天分两行
那些吞下春天的种子,像点燃了一处火塘,将整个村落烤得金黄。融水,坐在叶子泛黄的夜色里,周身环绕着金色的稻香。
一个坠入,金海洋的县城。
一个冒着,炙热的县城。
到了秋分,我遥远的小县城,用一粒米与我靠近。你听,谷壳爆裂的脆响,在山谷里摇曳出那般的血液,支撑一个个枯瘦的身子去踏碎沁骨寒,去嚼碎饥馑的苦。听夜里燃烧的失眠,是喜悦在红瓦上浅浅的跳,是果皮里裹住的沁香闪电般地钻出,在青山绿水的九月里飞扬。听一声雀影掠过篱笆,还没飞到高空,又成熟得重重坠下。
父亲掐算着日子,忙着去集市上买几把新镰刀,忙着打磨一把弯曲的刀,刀还未磨好,他的脊背已早早地弯了。一整个下午,父亲都围着一个打谷机打转,换新油,修补滚轮。旧年使用的脚动打谷机沉默地待在角落里,尘埃封缄住它咿咿呀呀的登场。
而母亲呢,母亲打开谷仓,取出半新半旧的箩筐,挨个地清洗,又逐一晾晒。这是县城里每家每户都必备的物件,春天一根扁担挑起两个箩筐,稻谷就脱了壳,露出饱满的白;夏天涨了大水,地势低洼的人家就用它作为搬迁家什的工具;秋天收谷机一响,箩筐也忙着装上一担担的稻谷,它抱着沉甸甸的喜悦压在父母亲的肩膀上,压弯了一根又一根扁担;冬天有喜宴,母亲就选一个新箩筐,在满满一筐润白的大米上铺上糖果和祝福。
这是一种由竹篾编织的农事工具,它耐用、抗重,经久不坏。你可以想象,在融水这个遍地生长着竹子的地方,有多少竹篾,有多少如箩筐一般承得住时间拷打的竹制品,一根被剥得细长的竹篾几经烘烤,几经缠绕,修修剪剪,才成就一种惊叹。
那装着弯刀的刀笼,那筛米的圆簸箕,那挂在腰间藏着野果子的“皮担”,那罩住小鸡的慌乱的“蒙古包”,这都是生活给予祖辈们的智慧,经过他们的手掌,一年四季都挺立着腰杆子的青竹,学会了弯曲,用另一种“铮铮铁骨”走向更远的地方。
秋分才过几天,收稻谷的日子也就到了。
为了避开日头过盛的正午,天还未大亮,大人们就人手一把镰刀唰唰唰地在田间割起来。他们弯腰又站起,像在漫长的岁月里经过某种特定训练一般,颇为默契地忙碌着。那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会趁着国庆假期回到家乡,回到这片土地上,用敬畏的姿态向大地靠近。细心地将谷禾割下,在窄小的泥田里整齐地摆成两条平行线。
这时,就只等收割机的隆隆作响了。
多么令人期待的隆隆声呀,但如果这个声音是从云层上传来,就只会令人慌张。
负责晾晒稻谷的孩子们纷纷丢下手中的蚱蜢,匆忙地跑到晒谷子的场地上,拾掇起来。大人们也放下手中的活儿,慌乱地拿起木制的耙,一边指挥着孩子们一边收拢着谷子。竹扫帚扫得谷子上的细毛四处飞舞,整个晒谷场灰蒙蒙的,如阵雨前最后的仙境。
是的,阵雨。天公调皮,用来势汹汹却短暂的雨水冲走了田埂上的热闹,冲走了大滴大滴的汗,我的家乡再一次安静了,只有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是常年游离在村庄之外的一滴雨,待我回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那些我熟悉的人,那些因常年陪伴而无法发现的白发,仿佛是按了快进键一般,一下子就老了,连早年喂养的鸡鸭也不知是换了多少批。我像一个外来的闯入者,尽管并未开口,却无情地用眼睛一一指摘出他们逐渐耷拉的眼睑,越发深陷的皱纹,黑发难以遮掩的鬓角上几分寒碜的花白。
因此,只要在归家的乡间小道上,远远地看到这么一个佝偻的身影,我的心就狠狠地抽了一下,彼时我才明白,那秋分时被割断的谷禾,是怎样的疼。
然后,我走进那个身影,低声问:您是要到哪里忙呢?
这个扛住了生活无数次鞭影挥向的人,扛住了荆棘刺痛的人,恍惚地抬起头来,拍了拍手上的袋子,笑道:“不,我进城看孙子去。”
那笑容让人晃了眼。
我摘下眼睛,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才发现它也在笑。这是真的,我古朴而温柔的家乡,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枯萎,它在这雨水丰沛、草木茂盛的山脚下安家,也长出了一身蒲苇如丝的坚韧,从村口的老榕树一直延伸,轻轻地包裹下整个县城的新生活。
1032 凤梨罐头
何昊(河北邯郸)
时间如果有味道,那一定是酸甜的,就像阳光穿过的凤梨罐头。
小的时候若是我们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给父母挣了面子,或是家里赶个年节什么的,父亲总是再忙也不忘跑到卖店里捧回来一瓶圆墩墩的,顶着合金盖子的凤梨罐头,把它搁在那张铺满欢快气氛的餐桌上。然后他仰着憨厚的笑脸说:“快吃吧,这东西离咱们可远着哩,坐着大船漂洋过海来的”然后看着我和弟弟你一筷子我一口的让这瓶罐头以最快的速度在桌子上消失。尽管他连糖水也没喝一口,可嘴角咧的更开了,并发出嘶哩哈喇的声音,仿佛他的喉咙也被甜到了似的。
起初我与兄弟面们对罐头总是保持着小孩子应有的兴奋,但时日久了,次数多了,再加上商店里的货架上其他琳琅满目吃食的勾引,罐头对于我们的吸引渐渐地也就淡了。
我们各自成家后与父亲吃的最后一顿年夜饭,父亲照例端上了凤梨罐头,但始终没人动一筷子,直至餐毕那瓶凤梨罐头还完好如初地蹲坐在餐桌上,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无人问津。父亲始终盯着它,我看到他的眼睛竟渐渐地起了雾,眼圈充了些血泛起微微的红。他夹起一块凤梨放在碗里,仔细的端详着,然后夹到嘴边轻轻地吸允上面的糖水。
那是在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月里,父亲十二岁时第一次见到凤梨罐头。父亲给我们讲述的时候,眼睛忽然从眼眶中的雾霭里钻了出来,闪烁着极不常见的光彩。他说他至今还记得那瓶凤梨罐头是他一个不算远门的表舅串亲戚时带来的。
据说那表舅早年当兵后来转业到了南方城市里当了工人或是什么干部一类的,反正是个吃商品粮的人物。多年不回乡来,这一回来自然是要拜访一圈的穷亲戚。
表舅穿着展绷绷的制服来到爷爷奶奶那个略显寒酸的家,他的头发梳理的纹丝不乱,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竟能映出父亲黄瘦的小脸来。说话时他极力的想用乡音拉近距离,可话语里掺杂着的异域腔调难免让父亲感到有点怪异。不过拉家常问近况终究都是大人们的事,父亲的眼睛早就被那网兜里的玻璃罐罐给牢牢地吸住了。父亲说那时他甚至想要这个远方的客人能够赶紧从家里起身离去,因为他实在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罐子里装的什么好东西。父亲围绕着大人们坐下又站起来,不停地动弹,焦渴地等待着表舅道别的时刻。
表舅和相送他的爷爷奶奶的步子还没迈出院门,父亲就已经将那贴着“海南岛凤梨罐头”商标的瓶子捧在手里了。他把眼睛抵在瓶子上对着太阳看,看到里面散落着一丝一丝的短小的果肉,就像阳光照耀下空气里漂浮着的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光线穿过透明的瓶体,使里面的汤水散发出金黄的颜色;父亲拿着它在手里摇晃了两下,蒜骨朵般大小的带着螺旋道道的果肉便在那金色的浆液里上下游荡,在糖水边缘激起一圈七彩的泡泡。
“凤梨”是个什么梨呢?父亲脑子里想到村东的那片果园里种着的鲜甜可口、香脆多汁的雪花梨,一到成熟的季节就是逆着风那股子香甜味儿也能飘十里;还有离这四十五里地的魏县更是种梨的大户,每年梨花开的时候满世界就像下了雪样的一望无际的白色,不过听说他们种的是那种叶柄梨头的地方有凸起,整体看上去像鸭头的鸭梨。这“凤梨”咋跟这些听闻到的梨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呢?它完完全全没有一点梨样子,难不成这个梨像凤凰?可人们口中的凤凰就是这个样子么?
父亲的脑子里延展出汪洋般的想象,其中翻腾着无数疑问的浪花。
“嗬!我就知道他娘的耗子窝里坏不了粮食。早就看出你小子像个烙铁上的蚂蚁样的等不及了,没出息的样儿。”爷爷吵嚷着走到父亲身边,从他的手里拿过那瓶已经沾满汗渍的罐头。
父亲眼神凝滞地看着他:“爹,你知道凤梨吗?”爷爷没有搭腔,只皱眉头把瓶子转过来转过去地研究着。
“乖乖,海南岛来的呢”爷爷忽然撇起阔嘴惊叹道。
世代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哪里知道海是个什么样子,更甭提什么海南岛了。
“爹,啥是大海”
“就是成百上千万个野坑里的水都倒一起”
“那海南岛远吗”
“废话,在大海南边,你说远不远,这东西八成是坐大船来的呢”
接着他又把眼睛望向父亲,但却自言自语的说:“凤梨?凤梨是他娘的啥梨啊?”
这下父亲原本将解开心中疑问的希望寄予他认为自己经验颇丰的父亲的想法便破灭了。
父亲说那段时间他像着了魔似的,“凤梨”和“海南岛”像是从罐子里伸出的两只手,无时无刻地不在骚扰着他那颗活蹦乱跳的心脏。他去问了村里很多的人同样的两个问题“到底啥是凤梨”和“海南岛在哪”却终究没人能给出他清晰地答案。就连父亲一向认为见多识广的刘老师也未能给他做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段时间过去,有时碰到村里的闲汉,他们总是满脸嬉笑和挑逗性的开口反问父亲“啥是凤梨”还有“赶着驴车能不能走到海南岛哇”起初父亲还一本正经地与这些人分享一些道听途说得来的最新知识,渐渐地父亲感受到了人们言语里讥讽的意味儿,回应的便只有冷漠了。
父亲日以继日的想要解开压覆在心头的困惑,而他越是努力越是感到无力,由这无力更加催生着凤梨罐头的神秘。他不禁的懊悔起来,如果表舅在,那一定能给他细细地讲述一番,可他也同样知道这样的期许比通过自己的打听弄清楚还要渺茫。
研究这瓶罐头似乎变成了父亲全部的爱好和兴趣,渐渐地每当他全神贯注地盯住那个圆墩墩的玻璃罐时总会有神奇的事情发生。罐头瓶里显现出蓝纸一样的天空,上面挑挂着丝丝缕缕缥缈的云纱。远处来的黄澄澄的大水正快速的侵吞着大地的边缘,就像几年前的一场暴雨过后水漫田野的景象,只是在那瓶子里呈现出来的大水要浩瀚与广阔的多得多。土地一点一点的收缩着,最后在那一望无际的大水中萎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父亲使劲地将眼睛抵进瓶子里去,想看看那仅存的土地上还剩下什么,可他总也看不到。
那瓶凤梨罐头被安置在堂屋正冲门的条几上。父亲每天一放学就赶紧跑回家。曾经与伙伴们贪恋的游戏如今再也不能引起他的丝毫兴趣了。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个圆墩墩的罐头瓶里,每次奶奶叫父亲吃饭的时候都能看到瓶体烙在他额头上的那个深深的酱紫色的印迹。
随着研究的深入父亲看到东西一天比一天多了,他能看到明晃晃的日头在那罐头瓶里慢慢地沉了下去,黑夜笼罩的时候瓶子里没有鸣虫的聒噪,而是一阵阵有节奏的“哐啷哐啷”的水声。父亲听水声的时候感到了一丝丝恐惧,却还是忍不住去听。更加神奇的是父亲后来竟能闻到带有腥咸气息的风。只是他始终没能看清那仅存的一点土地上是什么样子。肯定不能是玉米和小麦这样的平常的作物,父亲笃定。或许是长满了像凤凰一样的果子,他甚至想着这些果子成熟后会腾飞和鸣叫。
在父亲没有彻底看清楚之前爷爷和奶奶每次提起要打开这罐头的时候,父亲都进行着强烈的抗议。他守护着这瓶罐头更像是守护一个神秘而遥远的世界。父亲一反常态的举动引起了爷爷奶奶无法理解的猜疑,只是始终也没能看出父亲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每次抗争到了末尾爷爷总是红着脸膛而又略显无奈地叫骂道:“狗东西,那罐头又不是他娘的老母鸡,还能给你孵出小的来?”
那一天父亲放学一如既往地跑向家的方向,刚走到院子里心头便莫名的涌现出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看到堂屋的垂帘后失去了耀眼的光辉。父亲心存忐忑的走进屋门,果然不见了条几上的凤梨罐头。
他慌忙地跑到厨屋,赫然地看见那瓶圆墩墩罐头被掀去了扁平的头盖骨,金黄的浆液在瓶子里一圈圈荡漾。
爷爷咧开大嘴高声的唤着:“快来尝尝,甜滋滋哩”。父亲没有动,眼睛直直地盯着罐头。
爷爷接声唤父亲过去,只一瞬间父亲像被烙铁烫了似的泪水与鼻涕一起迸发出来,腿窝里有挨了一棍子的感觉,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的咆哮着,控诉着:“大海没了,海南岛也没了,外面的世界都没有了……啊……”他情绪的失控一下惊住了爷爷和奶奶。
奶奶慌张的上前拉他,嘴里不停地说着:“孩儿啊,都搁了那么长时间了,再不吃就坏了,那不是糟践东西嘛”奶奶的解释没有对父亲的情绪起到丁点的缓解,他依旧地嚎啕最终惹恼了爷爷。
爷爷大骂着:“混账东西,一瓶罐头就是大海了?想要大海,想要海南岛,天天对着个破罐头瓶子就能到那?没出息的玩意儿,你不吃,就别他娘的吃,老子一点也不给剩下,就喝光你的大海,吃了你的海南岛”一边骂着一边揪起瘫坐在地上的父亲把他拖出了厨屋,关门时的狠劲差点震碎了窗玻璃。
父亲的愤怒与无助让他挂着泪水和鼻涕跑出了家门,一直跑出了村。他蹲坐在一个土坡上面,背对着红彤彤的夕阳望向这陈旧而苍茫的天地,此时他的鼻涕和泪水早被风干了,只留下四道糊涂的印迹。他的脑子里不断显现着光线穿过的凤梨罐头和爷爷大快朵颐的场面。一个新奇的世界正在爷爷张开的大嘴里崩塌。
父亲张开双臂躺下来,给那个剧烈痉挛着的心脏找了一个支点。夜,在父亲逐渐舒缓的呼吸里悄悄地爬到了他的身上。在那个温凉如水的夜晚做了一个极香甜的梦,他跨过了大地的边缘,登上了一艘无比巨大的航船……
1028乡村木匠
梅会林(河北邯郸)
“嗵——嗵——”对门传来撞击声。
我不由得敲开邻居的家门,但见几个装修工正在忙碌,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是我老乡。我已多年没回老家,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老乡见到我,放下手里的活,与我攀谈起来。
“干这行不容易,脏累不说,城里人要求高,需要技艺,还需要有沟通能力。”寒暄了几句,老乡感慨道,脸上洋溢着笑容。
从谈话中得知,他是这个装修队的工头,他搞家装有十多年了,老家的其他木匠,不少人转行进到装修行业。家装活儿虽然累些,但收入不菲,这个老乡把家里老房子都翻盖一新,还在城里给儿子买了一套新房。
自古以来,在木匠、泥水匠、铁匠、石匠、苫匠等五大匠中,木匠在民间一直排在首位,十分受人尊重。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各地经济风起云涌,各个能工巧匠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我的家乡周营是冀南平原一个偏僻的小村,全村一千多口人,半数以上的家庭都有木匠,迅速成为远近闻名的“木匠专业村”。那个时候,用到木匠的地方很多,修房盖屋、结婚打家具都能看到木匠的身影,无论穷家还是富户,抑或官家,对木匠都是尊敬有加,不敢怠慢。清代《莲花闹》里描述云:民家请你起门屋,官家请你起官所。锯子锯出千条路,刨子刨得一坦平。斧头就是摇钱树,墨斗就是聚宝盆。一天三餐白米饭,鸡鸭鱼肉待贵人。木匠的地位和所受到的敬重程度可见一斑。
木工是家传手艺,父带子,老带少。木工技术复杂,学起来很难,出徒需一年半载,要达到精工的程度,需要长期的实践和揣摩,还需要一定的悟性,比如开榫,这是木工中既常用又关键的一个环节,开大了木撑容易松动,开小了木撑钉不进去,要做到毫厘不差,需要很好的手感。我一个本家堂叔,以活道精细著称,膝下有一个儿子,堂叔想把一身的手艺传给儿子,悉心指导,手把手教,得到真传的儿子却总掌握不了诀窍。儿子都不想学了,堂叔仍不放弃,功夫不负苦心人,总算使儿子的技术有了长进。一次,堂叔在旁指教,儿子费了半天工夫完成一只凳子,看上去不歪不斜,用手拍拍,还算稳固。堂叔还没来得及夸赞,谁知有个人一屁股坐上去,凳子散了架。有人赶忙打圆场,说用力太猛了。
从制做工艺来说,木工既琐细又耗时,只说备料阶段,就需要把购买的原木解成预制板材,然后把解好的湿木板放进长方形烘焙槽里,用一周左右的时间烘干水分。烘焙中需要十分地小心,铺在底层的锯末千万不能燃烧起来,要保持阴燃的状态,否则,木料就会烧成灰烬。不管白天晚上,隔一会儿就得去察看情况。湿木板仅靠烘焙不能完全干透,还需放在背阴处,等上仨月或半年自然风干。这期间忌爆嗮,阳光烤炙会使木板变形或裂开,影响使用。再如制做镰把、木锨等农具,这些农具材料需要早早备好,像木锨,其面呈弯形,按画好的墨线解开木板后,还需要一定的时间用外力压弯。
在我家,由于家里人多,大哥没上完小学就辍学了,学起了木匠手艺。大哥从制做凳子开始,摸摸索索,边做边琢磨,做废的木料杂乱地摆放了一大堆。木匠使用的工具都是自己加工制做,有斧头、刨子、凿子、锯子、墨斗、曲尺、钻等等,多达几十种。就拿做墨斗来说,大哥先选出一块硬实又不容易开裂的木材为原料,用钻抠出墨仓和墨仓前端的细孔,再制作一个线轮,缠上棉线,往墨仓内塞些丝、棉花或海绵之类的蓄墨材料,一个精巧别致的墨斗就大功告成了。后来大哥把墨仓雕制成桃形、鱼形、龙形、船形等,雕刻得虽不那么精细,线条比较粗糙,但设计巧妙,造型朴实生动,不失为一件艺术品,既实用,又美观。在我眼里,木匠都是艺术家。
那时候,我和二哥三哥放学回到家,就给大哥做帮手。在解板前先要画线,大哥自己拿着墨线一端,用竹笔挤压棉线,我扯着另一端。按照大哥的吩咐,我把线坠儿扣在木料一端的划分点上,大哥随后用右手像弹琴弦一样捏住墨线中间部位提起,猛然间松手,墨线便在木料上弹出一条直线。这其中的要诀是墨线松紧适中,绷得太紧拽不起来,太松弛弹线不直。画好线接下就是拉锯解板,这活看似简单,但操作起来不易,别说锯末落满一身,坐着时间长了还腰酸腿痛胳膊难受,就这样在用力大小、速度快慢、保持平衡上还总是达不到要求。我和二哥三哥轮流上阵,大哥都不满意。脾性急躁的大哥不停地数落我们,嫌这嫌那。我们干着活,心里憋着一肚子不悦。每遇到解板的活儿,我就发憷。
在平时,木匠主要制做衣柜、桌椅、凳子等家用生活品,夏秋收获季节来临就赶做木锨、镰把、锄把等生产用具。他们既当制做匠,又当销售员,少量的是订单,多数都要赶集上会去卖,靠人力拉着排子车,养着牛、驴的,就用畜力。不管春夏秋冬,都是天不亮就上路,带着干粮,要走上十几里甚至几十里的土路。能卖出去,心里欢喜,否则,还得费力拉回来。有时遇到刮风下雨,从集市回来汗水加雨水,浑身湿透。有人提议在村外规划一片地方,建一个集木材经营、加工及木器制做、销售于一体的综合市场,以克服各自为战、效率低下的问题。这样的思路和设想无疑具有现实意义和前瞻性,可惜群龙无首,每个人只顾自己做活,最终美好的蓝图只停留在口头上。
时光匆匆,时代变迁,转眼到了上世纪末,城镇住房开发和消费规模迅速提升,楼房木门需求批量增加,室内装修随之兴起。一些木匠敏锐地捕捉到了房地产领域孕育的商机,积极投身到这块陌生的“处女地”,有人在开发商那里承揽下大宗木门制做业务,这样的大单一个人很难完成,常常需要雇人,于是干脆在城里开办加工点,当起了小老板。还有一些木匠来到城市,接一些家装的活。当时的商品房交工时门窗完备,卫生间设施齐全,只需打制一些家具,做一些简单的装修即可,同时,客户对室内装修要求并不高。就我家来说,1997年购买了一套单元房,80多平方米。我把结婚时的衣柜、双人床、碗橱从老家拉过来,又请来几个木匠,打制了电视柜、餐桌等几件家具。他们又动手铺上地板砖、为墙壁刮上腻子,就大功告成了。
进入新世纪后,专业生产家具工厂涌现,流水线生产的家具闪亮登场,以其质量优良、做工更为精致广受市场青睐,对乡村木工行业带来巨大冲击;同时,农业机械化广泛普及,从种到管到收犁耧锄耙已派不上用场,进一步挤缩了乡村木匠生存空间。他们制做的家具已无人问津,市场环境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上了年纪的木匠就此放下手中的工具,结束了木匠生涯,转而支持年轻人出去闯荡,寄希望年轻人能闯出一条新路。
就这样,我那应运而生的“木匠专业村”又被市场经济大潮无情地淘汰,湮没在岁月的风尘里。
白云苍狗,“木匠村”的木匠不见了,变身为城里的装修工。好在这些年轻人不负长辈希冀,在家装行业摸爬滚打,以木工技术做支撑,站稳脚跟,并不断拓展空间。初期在家装中主要承担木工活,后来就招募木匠、腻子工、瓷砖工、水暖电工以及家装设计人员加盟,组建家装队,接单后自己设计施工,靠团队力量来完成。近几年,消费者需求发生变化,年轻人更注重生活品质,对于居住环境不仅仅满足于舒适,更追求自我风格和格调的展现。一些装修公司改变过去传统的成品家装为定制的高端家装,给客户提供建材、定制、家具、配饰、家电等全息家装服务,换句话说,就是一种从毛坯房到拎包入住的全包服务,既注重空间利用率需求,还注重客户个性化需求。在我居住的城区,一个老乡从带领三五个人做起,到如今成立家装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他50多岁,圆圆的脸盘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睿智中不失敦厚。他带我看了他们公司做的多个样板间,各个样板间风格别具,让人眼前一亮。边看他边给我介绍,有时尚个性化的现代风,有摒弃多余繁杂的极简风,有追求空间的连续性、造型的变化和层次感的欧式风、美式风,有淡然本色、自然感很强的原木风,还有“形散神聚”、具有传统文化底蕴的复古风,等等。在不同的样板间走进走出,就像在不同的地域出入,领略迥异风情。
“这些整体家装精工细作,十分到位,特色不同,很有格调和品味。”我连连夸赞。
“消费者需求在变,家装理念也要变。家装是综合性项目,工程量大,要求极细,还带有艺术性,从整体设计到每一个细节马虎不得。一个成功的家装,要达到既总体布局协调,又拓展利用空间,还能体现出主人的情趣和品味。”这个老乡头脑灵活,善于思考,对家装有着独到的见解。
在我与几个搞装修的老乡接触中,了解到他们一路走来并不轻松。有个老乡高中毕业后看到装修业兴盛,便进城也搞起装修,但他既不会设计,也不熟业务,还不懂市场行情,适应不了客户的需求,加之购进木地板给客户推销,不被认可,生意惨淡,到了濒临关门的地步。在外地从事室内装修设计的妹妹闻知,便回来帮他。有了设计做依托,改换经营思路,这才扭转局面,逐渐有了起色,接单多了起来,到后来业务量大时三四个项目同时施工。
有个老乡告诉我,他们在装修中遇到过不少的磕磕碰碰。比如,装修前价格谈好了,设计做好了,但在施工过程中,有些客户临时起意,增加变化项目,这些新增项目不在计划之内,本应由客户承担这部分费用,实际情况是多数客户不愿意,如果坚持要客户加钱,会闹得双方不愉快,他们只能给免费做,增加的工钱自己支付。有的客户对施工的细节十分挑剔,从改水电、贴砖刷墙吊顶到安灯具、窗帘软装等,每个环节都指指点点,甚至节外生枝,让装修工左右为难。有的客户算计得太精明,该付的钱核算再核算,抹掉这个项目费用,去掉那个零头。还有的客户找借口,说这个屋顶石膏线不直了,那个吊灯不好看了,等等。有一次他给客户做好了吊顶,粘好了壁纸,谁料楼上改水电时发生漏水,把刚做好的屋顶和壁纸浸湿了一片一片。与楼上协商一时无果,为了赶工期,只能清理后重新做,白白承担损失。
其实,他们并不都进入家装行业,他们以木匠技术为支点,在发展中不断拓宽事业阈值,尝试新的可能,有的进入到建筑领域,有的进入到建材领域……他们凭着敢想敢干,勇于闯荡,在多个行业成为行家里手,展示出社会价值和人生价值。
乡村木匠一路走来,不畏风雨,不惧困难,一步步前行,紧跟时代的步伐,实现华丽转身。他们身上留下了社会发展的印痕,也体现出当代人的崭新风貌。
梅会林,男,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连氏五进士》。1990年始发作品,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大江文艺》《瞭望》《人民日报》《作家文摘》《法治日报》等上百家报刊。作品获得第九届《人民文学》与广东观音山“美丽中国”征文佳作奖、《黄河文艺》首届吴伯箫“单篇散文奖”等多种奖项。
0553枣树
苏立敏(河北元氏)
我与枣树并不陌生。
老家临着一条小巷,住在小巷东边的善校家就种着一棵枣树。暮春,枣花开,枣花落,小巷着了一层浅绿,青苔般幽静。出门染布的女子抱着布走在青苔上,簌簌的细细的枣花就落在女子的头发上与衣衫上,有的枣花也藏在布层里。把布抖开,调皮的枣花就跳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丝枣花特有的甜香味儿。我穿着姐姐穿剩的肥大布鞋走过小巷,鞋子里也跑进了枣花。
善校家的枣树很高大,站在我家的房上可以看到他家的枣树,风一吹,一树青枣掩映在脉络清晰的枣叶里,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我奶奶和善校的奶奶打招呼总离不了枣儿,要么说枣儿比往年结得多,要么说枣儿比往年红得早。俗语说:七月枣红圈,八月枣上杆。枣儿快熟的时候,善校的奶奶就会摘一些给我家送来,她把衣衫撩起来圈成了个兜兜,兜兜里满是枣。奶奶高高兴兴收下枣,分给我们生吃一些,做饭的时候再馏一些。想来在暖融融的秋天里吃枣的场景,真是温馨。
故乡的枣树不多,枣算稀罕物。秋后,老人们会把晒干的枣放进瓦罐里,我跟着奶奶串门到了别人家,会死死盯着方桌下的瓦罐看,主人立马揭开瓦罐拿出一把枣来塞到我手心,我就安安生生坐在板凳上品尝枣了。吃了厚实的枣肉,再把尖尖的深红的枣核儿嗍得干干净净。
冬夜,炉火正旺时,奶奶会烧几个枣让爷爷泡水喝,我和堂弟也分到几个糊黑枣,把嘴巴吃得黑黑的,那时候,满屋子枣香飘逸,仿佛冬夜也不那么冷了。
到了腊月,卖枣的山里人就挑着担子进了村,叫喊着“卖枣儿---”,家家户户都要买一些,准备蒸年糕或大卷用。枣是年货里的玛瑙,是珍贵的,不可缺的。若不蒸枣年糕,就觉得年缺失了好大一部分;若不蒸枣大卷,就觉得没有给佛家上神圣的供品。
男子娶亲,红枣是必备的吉祥物,再贫瘠的人家也会备齐红枣、花生、桂皮、莲子四种果实,喻意“早生贵子”的意思,希望日子顺畅,人丁兴旺。坐了月子的女子,乡亲们会送鸡蛋、挂面与红枣来,枣算是稀缺的滋补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一种叫“大枣滋补晶”的补品,算是上等的礼品,适合所有人吃。记得村里有一位孤寡老人感谢我父亲安置好了他的养老问题,那天午后来我家答谢,就抱着一包大枣滋补晶,我父亲很感动老人的心意,每每提起这事,就说老人把供销社最好的东西买来了。
回想里,自己没有打枣的经历,伙伴们说枣打在头顶像雹子一样疼,想来也是。枣刚熟时满满都是水分,从那么高的树梢掉下来,带着被杆子敲打的怨气,定是要复仇一下打疼伙伴们脑袋的。在树上熟透的枣就温柔了,它被风吹干了,晒轻了,自然而然地落下来,树叶接着它,人们只需把它捡起来。说来也怪,再讲究的人也不挑剔沾在枣上的尘土,拿起一个来用手拂一下就吃掉,那心满意足的神情,仿佛分到了大自然赋予一枚枣的祝福。
一年暮春,几乎所有的春花都开了,我们从邢台看油菜花回来,走高速领略了赞皇县枣林的风情。怎么形容呢,真是被光秃秃的盆景一样的褐色的枣林惊呆了,它们在车窗外像篱笆一样闪过,在绿意蔓延的春天是那么独特,没有鸟儿光顾它,没有风儿摇曳它,但我们都知道,不久将开一山枣花,然后上演万千绿色,从浅至深,再结密密匝匝的枣,它们贡献给人们的不是刹那的美,而是可品尝可珍藏的有营养的好果实。
那年去行唐,带回了行唐的枣。那枣真大呀,我都舍不得自己享用,当晚就去母亲家分给了母亲一些,母亲也是心急人,第二天清晨就给我们蒸上了枣饼子,吃起来真是香甜。
在小城,到了冬天,大街上就有一个卖枣的女人,骑着三轮车,喇叭里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播放着“卖红枣---”的声音,我就走出门来买些红枣放到厨房。家有红枣,心里就踏实得很,或放米粥里,或在做饭的闲暇咀嚼两个,品尝那一丝甜,日子突然就有了韵味。
在小城母亲居住的小院里,是种过一棵枣树的,可惜结枣的时候,母亲已离世,没有吃上自家树上结的红枣,我们也没有去摘枣的心情,那寥寥无几的枣儿就自生自灭着。有一年春天收拾院子,无意搬开盖水道的石板,看见一枚红枣在里面,就像刚落到里面一样,一时惊呆了。好有光泽的一枚红枣,在温度适宜的小洞里生存了那么久,从秋天到春天的漫长等待,似乎只为彼此相见的一瞬。之后,枣树莫名死去了,院里只剩下一棵香椿树,因香椿树太高大遮挡邻居家的光线,就决定锯掉它。今年锯掉香椿树的时候顺带把枣树一同刨掉了,家人都惋惜高大的香椿树走了,只有我,惋惜那棵枣树再无缘相守。
枣树是土生土长的树,在我国种植已有八千多年历史,枣树的前身或许是很野的一种植物,在先人的嫁接与照顾里,慢慢地消逝了野性,从旷野回归到了院落,如今,枣树依然在人们的智慧里变迁着,枣树的品种也越来越多,印象深的,有一种叫狗牙枣的,童年时吃过它。其实,好多品种的枣味儿都淡忘了,唯有安安稳稳生长在故乡房前屋后的小红枣最得我心,或许因为它普通,或许因为它点亮了我最初的童心。
枣木吉祥,适合做成手镯啥的送给孩子,挂在手腕或戴在脖子上,时不时吮一下,孩子的味蕾早早就熟悉了枣木的味道。枣木结实,可以做拐杖送给老人。那年秋天上山,就给秋花大娘买了一根枣木拐杖,说是拐杖,基本没有经过修饰,还是枣木原始的样子,好在大娘很喜欢,进门出门都把它牢牢拄在手里。也许在大娘心里,那不单单是一根拐杖,更是一份温暖的可触摸的亲情。大娘去世后,再去大娘家,只有那根枣木拐杖靠在门口迎接我。感觉大娘只是隐身了,她应该在暗处攥着拐杖光滑的手柄看着这世界,感觉大娘并没有离开。
鲁迅在《秋夜》里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年轻时读这段文字总觉得繁琐,如今才读出来其中的寂寥。
0580走访德格印经院
王淼(重庆)
德格印经院,以珍藏着丰富多彩的藏文典籍书版而闻名中外。我虽不是佛教信徒,也早有走访这鹰藏旋宗教文化宝库的宿愿。一个难得的机会,使我得以成行。
清晨,我们从川藏高愿上的重镇甘孜登车西去,穿越辽阔的玉龙草原,翻过终年积雪的雀儿山,再顺一条茂林密布的深谷而下,到达了川藏交界的“边城”——德格。
德格,这座康区著名的文化古城,已有五百多年历史,建在一条山沟前的扇形冲积平坝上。清清的色曲河,从她脚下流注金沙江;巍巍群山,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我爬上城对面的高坡,只见一条小溪把“扇”分成两半。溪右是群群古朴的藏式土楼,溪左则多为新建的汉式房舍。满街的红墙绿树,白壁青瓦,映衬得这座高原上的名城既古老而又年轻。一座高大的藏式红楼,恰好矗立在“扁”把上,引人注目。我不禁向身边的一个德格同志问道:
“那是座喇嘛寺吧?”
“不。是德格印经院!”
次晨,喝过早茶,我便去造访久慕盛名的文化宝库。
徐徐走过一段小坡,来到细流涓涓的小溪旁。透过株株粗大的白杨树,一座偌大的红楼便呈现在我的跟前。呀!它那粘土筑成的高墙,足有一米多厚,宛如神手巧削的绝壁。墙的顶端,都压着厚厚一层汲水的“油炸子”柴,使它免遭雨水浸蚀,得以经久不垮。高原的阳光,分外明丽。朝辉之下,农奴们的这一杰作,更显得庄严宏伟,不愧是座收珍藏宝之所。难怪那些笃信佛教的善男信女,不辞艰辛,特地远道而来,把它当作圣地朝拜。
还未到开放时间,我就急着去扣那吊着一对铜环的黑漆院门。抬头一看,只见那门楣上用藏文写着一行蓝色的大字,译成汉语,意为“德格吉祥聚慧经院”。一经说明来意,文管所的扎西多吉同志便热情地把我们迎入院中。
一进大门,只见画柱林立,彩绘满墙,俨然一派藏区寺院风貌。虽久经风雨剥蚀,当年藏族能工巧匠们留下的墨迹、刀痕,仍依稀可见。主人先带领我们上下浏览了一圈:长长的主楼两侧,各有配楼伸出;与主楼相对,一排过渡建筑把左右侧楼联成一体,恰好构成一座长方形的四合院。主、侧楼一般高大,内中则二楼、三楼参差;与主楼相对的过渡建筑,只有一楼一底,相比之下,显得十分矮小。所有建筑一律黄土打顶。那主楼顶上又矗立着一对巨大的平顶通风透光窗,远远望去,楼上有楼,十分壮观。全院设有藏版库、储纸库、晒书楼、洗版平台、裁纸齐书室,以及佛殿、经堂和管理人员工作室等。藏版库有大小六间,约占整个建筑面积的一半,印书操阼也在其中。
最吸引人的当然数收藏书版的藏版库了。我们跟随主人,一库一库细心观看,间间库房都密密摆着排排整齐的书架,人只能在架间穿行。那特制的多层版架上,分门别类插满了书版,工工整整,井井有条。书版十分别致,一块块皆用木纹细密、木质坚硬的材料制成,两面雕刻,且都有一手柄。我抽出一块又一块细看,刻功真使人赞叹不巳,不管是文字、图画,还是音符,都刀深而光洁,一点一面,十分清新。规格也有六七种之多,最大者长一百一十多厘米,宽七十多厘米,厚约三厘米;一般的长六十六至七十七厘米,宽十一至十八厘米,厚约两厘米;最小的长约一市尺,宽约二市寸。分红黑两色,红版为朱砂印制的典籍,黑版则是用墨印刷的一般著作。
我真想把这些宝贝一架架,一张张数个清楚,可在短短的时间里哪能办到?只好请教主人了。扎西多吉告诉我说:全院藏版,最多的时侯曾达三十余万块,解放前几经土司的老婆和管家等人盗卖,至今还藏有二十一万七千五百块。一块两页,一页平均按六百字计算,总字数约有二亿五千余万之巨。
我为这丰富的珍藏而惊叹!很想知道是谁,在什么时侯,选择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修建起这座印经院?那么多珍贵的书版多久刻成,又是什么办法使书版久印不损,久藏不朽?
我寻根究底,向主人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扎西多吉走到一列书架前,极熟练地抽出一张书版,交给一旁正在印书的工匠立刻用朱砂印出后,捧着书页向我们介绍说:这是本院所藏《甘朱尔》目录的第一百零六页,上面清楚地记载着德格印经院始建于清雍正七年(公元一七二九年),距今已有二百五十多年历史。接着,他打开话匣子,给我们讲述起一则则神奇的传说来。
早在五百年前,这条叫欧普龙沟的沟口,就有一群红墙平顶的高楼。这群高大的楼房名叫尼干普绒,它就是德格土司的官亲。据说,这家土司是藏王松赞干布的大臣禄东赞的子孙。
至清雍正年间,这家土司已传到第四十二代。这代土司名叫却吉·登巴泽仁。那时,这里的人们每天太阳一落山就入睡,天不亮便起来。土司却吉·登巴泽仁有个习惯,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总要出门到坎下的草坝子上去解便。草坝中间有个小土包。有天,土司听到土包背后隐隐传来一个童儿的读书声,他圈着土包找来找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读书的童儿。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好几天,他路过小土包时照样听到那隐隐的读书声,可照样找不到那读书的人。这个信佛的土司,因这件事几个晚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觉。他想,这事儿真怪,为什么明明听到读书声,又偏偏找不到读书人呢,莫不是想读书的童儿托菩萨来给我显灵?怎么办呢,他想来想去,最后打定主意:刻些经版印书。
讲到这里,扎西多吉带着几分崇敬的神情对我们说,人们为了纪念创建印经院的却吉·登巴泽仁,还特地为地面了一福彩像。这对,外面有人叫他,他趁机邀我们同他一道下到佛殿,去看却吉·登巴泽仁的画像。佛殿较昏暗,我朝扎西多吉所指的方向,接燃摄影用碘钨灯,只见那满墙壁画中,有一幅身披袈裟,手捧法螺,盘脚打坐的僧人彩像。可能是没有烈日强光照射的缘故,时经一两百年,看上去色彩虽有些陈旧,但图像仍十分完好。扎西多吉指着这幅像说: “他就是却吉·登巴泽仁。”我忙举起相机,把它摄了下来。面对那墙上的画像,边看边想,使我从中悟出一个道理:一个人只要他做出了客观上有益于人民的事(不管他当时动机如何),人民总是不会忘记他的。却吉·登巴泽仁创建德格印经院,为保护和发展藏族文化做了好事,藏族人民不是至今把他记在心里么?
扎西多吉办完事后,又把我们引回藏版库中。走到一列版架前,他指着一排红色的书版说:“这部普通的经书为什么要特地用朱砂印,也是有来历的。”接着他又继续着那没有讲完的故事。
金沙江以西的江达,那时也是德格土司的颁地。在江达地方,有个叫意绒的村子。村子里有个名叫拉翁的差巴(农奴)。此人从小就爱读书写字。有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中把写在纸上的一个个字贴在木板上,待把纸撕下来后一看,写在纸上的字已全留在木板上了。后来他就干脆用刀子照着笔划把这些字刻到了板子上。第二天,他真的照梦中做法,把他写的字刻到了一块木板上。从此,他天天刻字不停,刻呀刻呀,愈刻手艺愈精。不知花了多少时辰,竟在二十二块版子上刻成了一部《称多》经。
土司打算刻版印书的事,传到了意城村。拉翁听到后,一心要把这部书版给土司送去。他用皮绳把书版捆好,牵来家里唯一的一头黄公牛,上好驮子就起程了。
意绒拉翁赶着驮牛来到岗托,正好碰到一个身穿毪子衣服,扁挎一对褡裢,刚从江东过来的老头。拉翁同这个老头打过招呼后,就向他打听去土司官寨的路。老头见拉翁用黄公牛驮了一驮刻着字的书版,心里十分高兴,就问他运上这些刻着字的版子到土司官寨做啥。拉翁说他要把亲手刻成的一部经书版送给土司。老头一听,要是喜出望外。他把这一块一块经书版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不禁连连点头称赞。老头转身指着滔滔的金沙江边那条拴在木桩上的牛皮船对拉翁说: “你从这哲绒渡口过江去,朝东走一天就到了。”
原来这个百姓一样打扮的老头,就是五十二岁的德格土司却吉·登巴泽仁。当他打定主意要刻版印书之后,就身着民服,亲自到各个属地去寻访能刻制书版的人。一听说金沙江以西的江达地方有刻制经版的能手,他就划着牛皮船过江,来到了岗托。正要往前赶路,恰好碰到了要找的人。
意绒拉翁赶着运送经版的驮牛,来到了土司官寨坎下的草坝子上。刚走到坝子中间的那个小土包前,官寨里的管家、喇嘛、娃子(家奴)等一大群人,马上迎了过来。哪知那头从没见过世面的驮牛,被惊得乱蹦乱跳,把经书版子撒了一地。
书版掉在地上,意绒拉翁好不心痛。他正要动手去收拾,人群中走出一个老头,把手搭在他肩上说: “它们喜欢这个地方,那就让它搁在这里吧。”拉翁回头一看,这老头好面熟,正要开口问个明白,只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躬身对老头说话。啊,清楚了,他就是土司老爷。意绒拉翁忙躬身吐舌,不知说什么是好。
却吉·登巴泽仁见这驮经书版正好撒在小土包前,心想这一定是菩萨的意思,便决定就在这里修建一座印经院。
土司用他的权威,调集属地内成百上千的差民,在清雍正七年开始了建造房屋的工程。在平整地基时,差民们刚挖开小土包,当中就现出一个金光四射的宝贝,取出一看,原来是一砣羊子脑壳那么大的金子。土司就将这黄金作了修建印经院的开销。
却吉·登巴泽仁一面调集劳力建房,一面派人刻书版筹印经书,而且事事从严。
用什么样的材料来刻书版最好?是龚垭地方的百姓在秋天伐来刚落叶的红桦木,随即用斧头顺纹路劈成板块,并马上用劈下的红桦木屑烧起微火,把板子烘干,然后放在羊粪中沤一个冬天,第二年开春再取出来用水煮,烘烤,干后刨平,进行雕刻。刻出的书版,经反复校改无误,放在酥油中浸泡一天,晒干后再用一种名叫“苏巴”的草根熬水擦洗凉干,方交付印刷。这样制成的书版不蛀,不变形,虽巳历时两百余年,仍完好如初。
刻书版用什么字体,也经过一番认真的选择。一百多个写字能手被调来了,经过实地考察,反复比较才决定选用一个叫恶尔迫的差民的字体。恶尔迫收了两百多个徒弟,潜心培训,只有六十五个达到了他的水平。后来,就由他带领这六十五人专门从事书写工作。
刻字是最艰巨而又浩繁的差事。意绒拉翁担起了这一重任。土司派了一千多个差民来跟他学刻,最后学成的只有五百多人。他就带领这五百多个刻工从事刻版工作。为了保证把神圣的经书版刻好,规定一人一天只准刻一寸版面。五百多个差民,先后花了五年时间,才把一部《甘朱尔》大经刻完。
选择印书的纸和墨,也费了一番心血。是柏垭、卡松地方差民们反复试验,最后用“阿交如交”(一种野草的藏名)造出了合格的印书纸来。这种野草,纤维好,有毒性,造出来的纸韧性强,虫不蛀,鼠不咬。印书用的墨,也是差民们特地用白桦树皮烧烟制成。
听主人讲了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我这才明白,人们为什么以能得到一部德格印经院版本的藏文典籍为美事。难怪过去它不仅畅销西藏、青海、云南、四川、甘肃、内蒙、北京、上海、南京等地,甚至印度、缅甸、不丹、锡金、尼泊尔,以及日本和欧洲的一些佛学家、藏学家也要派人或发函来德格订书。当然,德格印经院在国内外一直享有很高声誉,不仅仅是它出版的典籍印刷讲究,字迹清晰准确;而根本的原因,还是它所藏书版的内容极其丰富。
我们查找资料,检阅书目,才弄清楚:在二百五十年前,正是以清朝廷册封的达赖喇嘛为首的噶丹颇章王朝统治西藏的时候。噶丹颇章王朝对黄教以外的其他教派一概排斥,因而其他教派的典籍不能或很少能在西藏的印经院刊刻印行。德格地处四川、西藏边缘,当时虽受黄教影响,但在教派信仰问题上,则不完全受其约束。加之却吉·登巴泽仁虽信奉红教,但不排斥其他教派。他派人多方收集各种典籍、杂书,凡能到手的,不管哪家哪派的,都予刊印。历史上德格印经院和西藏的布达拉宫印经院、日喀则印经院并称为三大藏文印经院,而德格印经院所藏的书版却远比其他两大印经院丰富和广泛。初步统计,如今它所藏书版达二百余部,其中世界著名的佛教丛书《甘朱尔》、《丹朱尔》两部大藏经,就有书四千五百六十九种。此外,各种哲学、历史、宗教和医学专著,以及天文历算、辞书文法、诗歌音韵、文学、音乐、美术、雕刻和工艺技术以及记载地震的著作也不少。它所藏的《印度佛教源流》,是如今世界上仅存的一部研究印度早期历史的稀世珍版。
我们走下独木梯,来到藏版主库明亮的印书台前,只见印刷工们正围着几台崭新的红色印书架进行操作,割纸的,调墨的,运版的,刷印的,晒书页的,洗版的,还版的,各执其所,有条不紊。工人告诉我们,这批书是特地为西藏和阿坝州的几个单位印的。前些时候,巳为北京图书馆、民间文学研究会、中央民族学院以及四川、青海等省的有关单位印送了一批。全院书版的清理、编目已在进行。整理、研究工作也开始着手。著名的藏医古典著怍《居悉》(即《四部医典》)经整理后,巳由自治州的卫生部门铅印出版发行。
夕阳西下,我们握别主人,如愿而归。一路上隐约听到刀斧之声从印经院中传来,这是在党和人民政府的关怀之下,“宝库”的维修加固工作正在进行。喇叭响过,只见一部运送新印藏文典籍的卡车扬尘西去。我确信在“两个文明”建设中,这座古老的文化宝库珍藏的宝贝将放出新的光华。
王淼简历:
王淼,80年代生人,现居重庆,医务工作者。热爱文学,已在《湖南文学》、《野草》、《检查文学》、《厦门文学》、《金沙江文艺》、《短篇小说》、《骏马》、《中国铁路文艺》、《都市文学月刊》、《牡丹》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1008菏泽牡丹之恋
张庆忠(山东东营)
一朵朵牡丹绽放在菏泽。牡丹扬起奋进的旗帜悄然将菏泽的富强美向前推进。每一步都铿锵有力,让菏泽的追梦之路更加宽广。
惊喜与深邃,厚重与岁月,优美与文明的辉煌沿着目光的深情,在菏泽增加了分量。我仿佛站在菏泽美丽画卷里,又仿佛在欣赏牡丹风姿,品味牡丹文化。我以敬仰与之对视,倾听,交流。
此时,目光所触及的事物都有了诗意。重新编排的字词,与菏泽牡丹相遇,透出流光的碎影。飞逝的时光落进诗词里。字里行间,晃动着我的思念。
沿着菏泽牡丹的神韵,在蔓延的辽阔里,探寻隐匿的博大精深。我被无尽引领,走入神奇与美丽。
我喜欢在拂掉心灵尘埃的澄明里,徜徉在这个中国牡丹之都里,留恋于“观赏牡丹之上品”,用牡丹的旷世轻盈,撩拨和整理我纷乱的心绪和记忆。仿佛菏泽人通过牡丹,向我打开了一扇窗,一扇仰望菏泽高质量发展的窗子,消弭了距离感、陌生感和神秘感。牡丹的那一面通向另一个世界。当我也像一位菏泽人快乐在尘世的水面;当我也像一杯透明的水,清洗一粒人间烟火的浑浊之心,我就悠然地走进了这世界闻名的菏泽牡丹中。
菏泽牡丹也称曹州牡丹,以花大、色艳、型美、香浓而“甲海内”,其特点枝挺拔有致,叶繁茂多姿,花雍容华贵,被誉为观赏牡丹之上品。牡丹,雍容华贵,美艳绝尘,是花中骄傲之王,历来被奉为庭园贵品,并一直被财商视为富贵、吉祥、幸福、繁荣的象征。自古以来,她不但以天姿国色为天下花圃争辉,还在无数艺术精品中留下了令人难忘的卓越风采。她也是中国历代诗人吟咏的对象,把它看作美满和理想的化身而热情歌颂,留下了众多脍炙人口的篇章。牡丹不仅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还具有重要的药用价值,牡丹根和皮均是名贵的中药材。牡丹原为野生,经过一千余年的人工栽培,已发展成品种上千的大家族。
菏泽牡丹史上也称曹州牡丹。菏泽古称曹州,素有“雄峙烈郡”,“一大都会”之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史不绝书,曹州牡丹种植有数百年的历史。宋时牡丹以洛阳为多,自明开始,种植中心已移至曹州。发展至今,菏泽已有牡丹一千多个品种。菏泽已成为世界上牡丹种植面积最大、品种最全、产业链条最长的栽培、科研、加工、出口和观赏核心区。每年谷雨前后,曹州牡丹连阡接陌,艳若蒸霞,蔚为壮观,堪称中华之最,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前来观赏,品味。
牡丹被誉为“国色天香”“花中帝王”。其花大、色艳、型美,自古被国人视为“和平、幸福、富贵”的象征。近几年来,在菏泽举办了多次牡丹展览会,品种多种多样,数量一千多种。
牡丹在中国已有1900多年的栽培历史。汉代以药用植物记载于《神农本草经》;隋代,北方已大量种植;唐代,盛植于长安;北宋,洛阳牡丹为天下冠;南宋,牡丹种植中心开始南移,四川的天彭牡丹继起,有“小洛阳”之称。天彭牡丹之后的亳州牡丹也曾经盛极一时。再后来“亳州寂寥,而盛事悉归曹州”(《曹县志》)“至明,曹州牡丹甲于海内”(清朝苏毓眉的《曹南牡丹谱》)。“曹南”即指今菏泽一带。菏泽牡丹栽培始于何时已难于查考。早在南宋就记载,至明朝的嘉靖年间,栽培已盛。到了清代更加兴盛,栽培面积已达千亩,曾建牡丹园多处,尤以“桑篱园”“凝香园”“绮园”最为著名,菏泽牡丹在中国牡丹发展史上独领风骚500余年,2012年菏泽牡丹栽培面积已达12万余亩。《曹南牡丹谱》载:“至明曹南牡丹甲于海内。”清代即有“曹州牡丹甲天下”之说。2012年菏泽牡丹黑、红、黄等九大花色1237个品种获得国家质检总局源产地标记注册认证。
菏泽牡丹是在明清以来风格不一、大小不等的十几处牡丹园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如清朝道光年间的赵氏园、桑篱园,创于明代的毛花园,以及当时的铁藜寨花园、大春家花园、军门花园等。当时的县志记载:“每至仲春花发,出城迤东,连阡接陌,艳若蒸霞”。同时,让牡丹冬季开放的技术也在清代道光年间问世,成了菏泽花农的一门绝技。花农通过严格控制温度、湿度、调节光和空气,使牡丹隆冬发育,春节怒放。
菏泽牡丹的种植面积十分广阔,历史上种植面积最多时曾达五千亩,一九七六年调查还有三千多亩,单是城东的“曹州牡丹园”就占地一千亩,2012年菏泽牡丹种植约十二万余亩。解放后,在党和政府的大力支持下,菏泽牡丹不断发展。传统品种延绎不断,新育品种日益增多。如今,菏泽人民又研究成功了“大田催花”技术,人工控制牡丹的花期,可使其四季开花,并通过了国家级鉴定。一九八二年,在赵楼、李集、何楼牡丹集中产地修建了“曹州牡丹园”,王梨庄恢复了以编制松艺动物为特色的“古今园”,洪庙新辟了具有传统品种的“百花园”。2012年,菏泽供应外地的牡丹每年都有几十万株,品种达200余个,除销往广州、深圳、上海、北京、洛阳、西安、等各大中城市和港澳地区外,还远销日本、朝鲜、苏联、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现在,菏泽拥有9大色系,10大花型,1280个牡丹品种;全市牡丹加工企业达到16家,牡丹籽油加工能力2.5万吨,“菏泽牡丹籽油”成为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牡丹籽油、牡丹精油、牡丹香水、牡丹花茶等深加工产品达260多个。菏泽牡丹特色产业集群首次入选省“雁阵型”产业集群,牡丹产品远销美国、法国、德国和日本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2021年,菏泽牡丹产业总产值超过90亿元。
从清晨到日暮,从黄昏又到黎明,智慧和汗水洇湿了岁月的凌乱,把菏泽牡丹之美的种子播撒。菏泽牡丹的科学研究硕果累累。早在第一届全国花卉博览会上,菏泽牡丹新品种选育、牡丹大田催花技术研究、牡丹新品种第三项科研成果就获得了国家科技术进步奖,占全国牡丹科研获奖数量之首。1997年元月14日,菏泽牡丹科研成果第四次通过国家级鉴定。仅这一次,就有牡丹新品种培育、案头牡丹无土栽培、牡丹耐温热品处的筛选、凤丹实生苗嫁接观赏牡丹在商品化生产上的应用、牡丹盆景研究、芍药切花品种的筛选、牡丹新品种选育等七面成果通过鉴定,是通过牡丹科研成果最多的一次。其中,五项达到国内领先水平,标志着菏泽牡丹科研又取得突破性进展。从而提高了牡丹的观赏价值,拓宽了牡丹的种植范围和应用范围,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珍贵品种快速繁育问题,开辟了牡丹进入千家万户的新途径,创造了与国际花卉业接轨的条件。受到陈慕华副委员长的赞扬。菏泽牡丹还在国内外重大花展中连连获奖,盛誉海内外。在一、二、三、四届全国花草博览会上,菏泽牡丹夺得金、银、铜奖,科技进步奖,优质展品将计26个;在三次香港国际花展中,菏泽牡丹引起轰动,夺得冠军奖一个,一等奖三个;在法国波尔多市国际花草博览会和美国匹兹堡国际发明博览会上,分别夺得竞赛总分银质奖和牡丹芍药干鲜花银质奖。在第四届花博会上,菏泽牡丹独领风骚,一举夺得唯一的一个“景点特别奖”和六个单项奖。
2022年9月27日,“奋进新时代”主题成就展在北京展览馆开幕,其中山东单元展示的牡丹籽油、牡丹面膜、牡丹牙膏等系列牡丹深加工系列产品来自菏泽。2013年11月26日,总书记来菏泽市调研,考察了位于牡丹区的菏泽尧舜牡丹产业园,详细了解了菏泽发展牡丹产业、探索牡丹加工增值、带动农民增收致富的情况,对找准路子、突出特色抓发展作出重要指示要求。从此,菏泽立足资源禀赋和产业基础,做好特色文章,实现差异竞争、错位发展,“富贵之花”正在向“富民之花”“产业之花”转变。菏泽的牡丹产业已经从以前单一的观赏功能,向医药化工、日用化工、食品加工、营养保健、畜牧养殖、工艺美术、旅游观光、新型材料等多个领域不断延伸,牡丹深加工产品达到11大类、260余个。真是一朵花激活一座城,一座城滋养了一朵花。
菏泽盛产牡丹,可能与气候水土有关。牡丹耐干旱,不能浇“明水”,而菏泽春天少雨。牡丹喜轻碱性沙土,菏泽的土正是这种土。菏泽水咸涩,绿茶泡了一会就成了铁观音那样的褐红色,这样的水却适宜浇溉牡丹。故而菏泽适宜牡丹种植栽培。
缓缓走进曹州牡丹园,只见花海人潮。历史回望千年,我仿佛正踏进如诗如画的曹州古城之中。曹州牡丹园是菏泽面积最大,品种最多的牡丹园,门坊正中的“凤凰戏牡丹”彩色图案下,悬挂着一块灿灿闪光的鎏金横匾,上书“曹州牡丹园”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是著名书法家舒同所题。全园包括五大牡丹观赏景区,观花楼、天香阁是园内主题建筑,雕梁画栋,新颖别致,古朴典雅。雕梁画柱的“国花门”,笔法遒劲的石碑,修剪精细的松编艺术……牡丹广场占地八千平方米,全是花岗岩铺设。广场中心矗立着一座大型名称“国花魂”的牡丹雕塑,它以抽象与写实的手法,通透、飘逸之风格,大气磅礴之形象,反映了牡丹雍容华贵、富丽堂皇、大气向上、独傲群芳的国花之魂。此刻,让留恋于牡丹园的人们,真正体会到了这旷世奇花之神韵。那满园流芳斗艳争相绽放的牡丹,花朵娇艳欲滴,花瓣层层叠叠,那醉人的娇红、冷艳的素白、恬静文雅的淡黄、贵气逼人的雅紫,是其它花儿比不了的。那一枚枚纤美柔软的花瓣环抱着金黄色花蕊,一丛丛地在紫红的玉光中流动,一层层地在翡翠的花色里飞扬。微风轻轻,枝摇花颤,那么从容,那么绚丽,那么娇艳,那么绝美,仿若站在春风中秀美的少女。可那一种静穆、素淡、高贵之气,让那些争奇斗艳的花儿收敛了芳容。千姿百态的花形,千重万重的花影,让人如醉、如痴、如梦、如幻、摄人心魄,令人流连忘返。菏泽牡丹花中王,果然名不虚传!
在曹州牡丹园,是轻盈的回归,还是瑰丽的梦。无破绽的梦,成菏泽牡丹最温柔的抒情,也抵不过菏泽人建设幸福家园的情感。那欢快的歌声和舞姿就是最好的佐证。
每一个走进曹州牡丹园的人都是风景。牡丹文化与风景融合,就成诗。足以把孤独漂泊寒冷暖热。走进曹州牡丹园,走进记忆与品味。内心的荒芜,举起灵魂,拂去尘埃,经过记忆与菏泽风景,就成菏泽牡丹,一再点亮人们的目光。
走进曹州牡丹园,步入菏泽的一段时光,体验一次菏泽牡丹的探访。此后,千万次梦里回转,思绪里是菏泽牡丹的美。鸟鸣是唯一带着思念的情绪,声声婉转里有菏泽牡丹不愿张扬的秉性。怎样在一次次突破藩篱中,才能如此坚定和果敢?仿佛一只蝴蝶喜欢花朵那般爱着。菏泽牡丹的美,被春天扛起。秋天的枝头,必然是沉甸甸的。
每一座建筑,每一条路,每一棵树,每一株牡丹,每一块石,每一粒鸟鸣,每一个故事,似乎可以装下一段美好的时光与梦境。那细细的纹路、光亮、芳香、身影里,藏着一个又一个故事,还有一段又一段时光,以及菏泽人的生活。
在菏泽的每一刻,我觉得一直在梦境与现实中穿越。旅途的艰辛与痛苦,梦想的神秘与美丽,总会不时交错,甚至在旅途中疲惫穿行,也会触景生情,浮想联翩,看到了独具神韵的菏泽牡丹。
这就是为什么菏泽站在中国能看到,站在世界能看到。这高度绝不是这些建筑的高度,而是灵魂的高度,菏泽牡丹的高度。
我觉得菏泽只要有牡丹就足够了,就足以把菏泽举起。可一些人觉得还不够,那就去尧王墓、蚩尤冢、仿山遗址、刘邦登基坛、水浒故里等100多处名胜古迹看看,保准让你来了不想走,走了还想来。
让自己成为一个菏泽人,或者像菏泽人一样活一天,只活一天就够了一天。我们知道做一个人不容易,做一个菏泽人也不容易。可我愿意这么做,永远这样做。
只有放眼菏泽,你才能体会到菏泽牡丹的丰满与美丽,底蕴与呈现,以及爱她的理由与价值。伫立在菏泽历史的洪流里,无论你是暂时停留还是安居于此,美丽的她都在等着你,召唤着你。
菏泽牡丹写就的情话足以回味一生。爱就在菏泽牡丹的思念里重重地写下一个大大的句号。
0984醉里慎城游
王淑雅(安徽阜阳)
“我所念的人,隔在远远乡。我所想的事,结在深深肠。”
——题记
从慎城走出,往往身不由己,世事烦扰,唯有微醺时方能想起故乡的一丝温存。踏雪寻梅,峰回路转,无论前方多歧路,温暖的源头永远是故乡……
但所见之处,皆是他景。何处望家乡?我在生活的碎片里找寻答案,却常常碰一鼻子灰。偶尔的回归,不外乎隔靴搔痒,但理想与现实的碰撞,又不得不使人委曲求全,于是甘愿成为另一所陌生城市中一个无名氏诗人,在上了发条的时刻表里挤出一点放空的时间,用来与远方的故土把酒言欢。杯酒寸肠断,恍惚中熟悉的慎城越来越清晰了……
大约在冬季,大雪压枝低,却也是雪落无声。四周一片交错枝桠,北风在这里仿佛都被削弱了。我借着醉意摇摇晃晃走出林外,瞬间视野开阔起来,定眼一看四下皆是明清风物,原来已到“屠堤”之地。绿波亭在雪中威严又沉寂,我似乎能感受到当年的百姓在修建时是怎样对屠隆县令心怀崇敬之情。穿亭而过,行至数百步,突然斗转星移,绿波亭加速古旧、沧桑起来,一座高塔闯入眼帘——哦,原来是慎城滨河公园一期工程标志性建筑之一镇河塔:威严耸立,它承载着颍上人民免除水患、祈愿幸福的美好向往;泰然自若,诉说着颍上人民年年丰收、永无水患的喜悦;静默不语,象征着颍上人民安居乐业、和气致祥的品格。醉意渐涌,我不禁登塔远望,只见四下银装素裹,往日热闹的灰砖黑瓦,此时只漏出“小荷尖尖”,点缀其中,反倒更像是白银制品反射出的光点,别有一番风味。这番胜景,高楼林立的一线城市里难觅,寥落偏僻的乡村里难寻,怎能不叫人心生留恋?忽然,一阵微风轻拂,没有冬日的凛冽,倒有种挽留的暧昧,使人不由得多驻留几时。立于塔上,放眼远望,真真见出颍淮大地的广袤无垠,滨河美景尽收眼底。而这幅美景中,静静的颍河正环绕着故土,像是哺育我们的母亲,安详而仁爱。位于滨河公园中心的一片湖泊,更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他乖巧地拥着几只泊船在怀中眠卧,简直憨态可掬,越看越让人欢喜。船只与周围的一切交织成一幅冬日的水墨画,“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特有美感便跃然纸上。
走下高塔,漫步西岸,雾气里气势恢宏、古朴庄重的河洲书院逐渐显现。远远地,便感觉到古风悠悠,书香沁脾。等到徜徉其间,华灯高挂,字画高悬,书架罗列,案几井然。安坐在如此洁净雅观、古色古香的书院里,我畅想正与古圣先贤推杯换盏,吟诗作画,好不快活!一番情趣后,我走出书院,拐进了旁边的屠龙纪念馆——这里现在更名为“明清苑”。流连于此,仿佛穿越千年:看不尽的精致砖雕、木雕、石雕;赏不完的青黛瓦、马头墙等徽派特色建筑;数不过来的转筒、戏台、马厩等生活气息浓厚的物什……若苏轼在场,此情此景,怕是要再吟一遍“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吧!一转身,屋角的梅花散发清香,卢梅坡恐怕会在这里感慨“梅需逊雪三分色,雪却输梅一段香”喽。
我抽身而退,又饮尽了一杯,转眼间,我已经站在一座桥上,四面是典型的古建筑,桥旁某处招牌上写着“管仲老街”。管仲老街——它绝对是古代文化与现代文明结合的成功范例。它坐落于小城中央,几条古街都从这里延伸出去,连接上沿途的风光,传递出无限的美好。记忆中,夜晚的老街特别迷人,灯火通明,游人如织。正想着,上天似乎知晓我的心意,夜幕在我走下桥的一刹间降临。眼前迅速热闹起来,结伴游客络绎不绝,街头艺人也纷纷亮起自己的拿手好戏,捏泥人、吹糖稀……忙得不亦乐乎。
远处,隐约有胡琴之声。我循声而去,一群民间老艺术家正吹拉弹唱,慎城花鼓灯表演队也在对面欢悦地跳着,我忍不住随着游人不断拍手喝彩。转啊转啊,腿脚便有些累了,找了一块河边的木椅坐下,就看到河中的小亭子里正张罗着戏曲表演。今儿唱哪一出?看着戏服,应是《长恨歌》吧。
一曲终了,醉意完全散去,睁开眼,窗外汽车鸣笛声、建筑声、广播声,声声入耳,我的幸福时光似乎倏然而逝,依然只是这所陌生城市的一个无名氏诗人。故乡的明清苑、管仲老街,以及花园小镇、八里河……还离我很远。虽然明了各地有各地的风光无限,但小城的一切还是这么吸引人,无论秋冬那种“夜来城上一尺雪,晓驾碳车碾冰辙”的静谧与安详,还是春夏那种“纳清风台榭开怀,傍流水庭轩赏心”的快活与生机,总是令人只想与此情此景融为一体。一年四季,白天黑夜,慎城总有着无限魅力,百变韵味中总有种颍上人淡泊明志的平和心态,以及宁静致远的品味追求。
记忆散漫开去,我想起了儿时的一个同伴——
我们红星乡的梅冬至,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打哪里来。
梅冬至是孤儿,听说她是由乡里捡破烂废品的梅大妈捡回来的。
那年冬至,梅大妈很早就回了家。因为梅大妈每天都在晚上九点准时回家,所以人们察觉她那天有些“不正常”。果然,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听见梅大妈的住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还撞见她颠颠地跑去商店,买了几罐奶粉。于是,这个后来叫梅冬至的小孩,就在乡里默默住下了。
梅家家境很不好,只有梅大妈一个老寡妇,还有一条狗。每天梅大妈早出晚归,靠捡破烂为生,也赚不了几个钱,如今添了个女娃,更是“雪上加霜”。梅大妈原本还乌黑的头发,也已经“梨花”开满,白发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头上角角落落。
梅冬至和我差不多大,可是我上学的时候,她还没有一点要入学的迹象,还是整天跟着梅大妈东奔西走,弄得灰头土脸。只有望向学校门口那面五星红旗的时候,她的眼睛才放出光芒。我问妈妈,为什么梅冬至不去上学?妈妈把手中正择的菜往地上一扔,有点愤愤地说:“学校学费那么贵,还要买学习用品什么的,她家哪里有钱呢?捡一天破烂赚的钱也不够她娘俩的日常开销!”我低头不语。
冬天很快就来了,人们都穿上了长衣短袍。可是,我在大街上遇见梅冬至的时候,她只穿着一件薄衬衫。穿着薄衬衫的梅冬至急匆匆地卖了些废品,就飞奔进了药房,不一会儿抱着几包药跑回了家。街头几个老人议论着,都叹息她的命苦——梅大妈得了风湿病,犯病时,根本不能下床干活。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只能像这些老人一样,叹息几句,却无力相助。
我们都确定那个天天淌着鼻涕、衣着破烂的小女孩梅冬至的人生就注定与废品为伴,服侍一个孤寡老人了。但,终于有一天,春风吹进了红星乡,奇迹发生了。
2010年的春天,也是梅冬至人生的春天。乡里敲锣打鼓地开办了一家孤儿院,几乎全乡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了——因为这在我们乡里还是破天荒。我从学校刚放学,书包还没甩掉,就赶去凑热闹。远远地,我看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白墙壁在绿树红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耀眼。跑近了,我才看清大门的全貌——复古式的大铁门,还有两墩威严的石狮子守在门旁。门前的地面上已覆盖一层厚厚的烟花爆竹的碎屑,整个场面一片喜气洋洋。我脑子里不仅装着这个气派的孤儿院,也装着身边的一个孤儿——梅冬至。可是,我在人堆里来来回回搜寻了好多遍,也没有找到她。我挤出人堆,快马加鞭地往她家里跑,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然而,当我赶到她东倒西歪的家时,却只听到梅大妈一个人的咳嗽声和叹气声——梅冬至去哪儿啦?我满怀心事地离开,却迎面碰上了我想见的人。梅冬至眼眶红红的,但笑容却掩盖不住,我在她脸上看到了她人生中久违的阳光。
过不多久,住在附近的人总能看到几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进出梅冬至的家,然后她就搬进了孤儿院。
我不了解孤儿院的具体情况(后来改称“福利院”),但我能感觉到梅冬至生活的变化。她穿着崭新整洁的衣服,再也不去捡垃圾桶里的残羹剩饭了,更不再每天早出晚归去捡废品卖了。忽然有一天,我在学校里碰见了她,我便惊讶而又疑惑地问她:“你上学了?”她眼睛里闪着亮光,很激动地握着我的手:“叔叔阿姨帮我交了生活费,学校也免了我的学杂费用。我终于上学了,他们人真好!”我打心眼里为梅冬至高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要帮助梅冬至。
就在我充满疑惑的时候,又一阵春风吹进了梅冬至的家——梅大妈被批准为五保户,享受低保待遇。梅大妈生病多年,原先一直没钱去看病,身子越发虚弱,而梅冬至——她唯一相依为命的“女儿”又在上学,无法每时每刻照料她,所以五保、低保的身份,无疑是极大地保障了她们的基本生活。听说,梅大妈后来住进了养老院呢,吃住医疗都由养老院包下了!
上次,远在外地打工的爸爸回家,我就把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儿都说给他,爸爸听后哈哈大笑,耐心地解释道:“民生工程开进咱们红星乡了!国家政策好,老百姓就过上了好日子呀!梅冬至能上学,解决她自身的成长问题,是因为新开的孤儿院帮助了她;梅大妈住进养老院,更要感谢共产党重视‘老有所养,病有所医’的好做法。这些都是党和国家推行民生工程、脱贫攻坚带来的实效!”我虽然听不太懂爸爸讲的话,但一想起梅冬至脸上太阳般的笑容,就开心地说:“那么我也要努力学习,长大后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来帮助更多梅大妈和梅冬至们,造福百姓!”
爸爸激动地站了起来,笑呵呵地跟我拉钩:“我等着!”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安居乐业就是盛世小康,新时代新征程上的管仲故里,早已踏上民族复兴的阳光大道上了,酒醒的自己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0987 折叠的山水册页
张雷(江苏南通)
是远近山峦连绵起伏的奔涌,鼓荡成不可遏抑的澜涛?还是出岫的云岚,缠拢一波三折的古韵,流泻了翩跹的涟漪?或许,梯次的缤纷并非自上而下的放任铺陈,而是自下而上的虔敬堆砌。
岁月镌刻的阡陌,披一索迷离的梦岚,一阶一梯,回转大山的襟怀,舒展流畅的纹理,扩散成惊世骇俗的音符,数百年回荡在层叠的翠嶂里,浅吟低唱空濛的山色,悠然数落细碎斑驳的光阴,数落大山的年轮。
一
从远山吹来的风,日复一日,披拂浅谷丘陵。凤堰的沟沟坎坎,一畦一垄,深深浅浅,蓄满流年斑斓与人间烟火。平平仄仄的旋律里,缱绻了四季轮回,漾动着虚实交错的光影,写满岁月的慈悲与大山的怜悯。循环往复的皴染,周而复始的写意,每一圈写实等高线,计量着梦想的高度。那圈圈绕绕的曲折,起落开合,婉转绵延,可以让人长久地瞩目、回味,却无法言说其中的奥妙。在凤堰,也许我们无法捋清大山的年轮,唯有记取平仄律动的语境,任由岁月原乡的记忆在心中萦绕成壮阔的乡愁。
这是一场气势恢宏的奔赴。壮美的日出日落,错落排列的丛林与阡陌,在早晚的侧光中次第打开悠长古韵,不经意间袒露崔嵬、峥嵘的磅礴气势。在云海中沐浴的梯田,集结了梦幻的意蕴,叠加梯度的辞章,仿佛坠入缥缈的仙境,隐现诗意栖居的家园,让每一天的开局,都充盈着惊喜。
经过一夜的守侯,所有的生命都翘首以待,等待第一缕熹微晨光,穿云破雾,揭晓山河的真相。当霞光的箭镞驱散辽阔的云海,轻盈的山风驱散晨雾,无垠的梯田一层层披上金光,远处的山脉,逐渐厘清了边界,把雄浑曲折的苍莽,接引入梯田密匝繁复的纹理,融入了秘境深处。于是,刚毅的山峦便多了婉约的气度与欲说还休的柔情,缠绵悱恻的梯田也有了一览无余的雄健风骨,多了一份绵绵不尽的韵致。近处的树木、树木簇拥着的村居,似云海澜涛之中乘风破浪的航船,迎着世间的风雨,跋山涉水,耕耘着这片天地,让浪涌般的梯田存留一份人文的含蓄与生动。
而当袅袅炊烟升起,萦绕醇厚绵长的家的味道,古村落便弥漫着千秋不散的精魂。此刻的炊烟承载着一个村庄的重量。西部的山峦收揽最后的夕照,古梯田开启盛大的落日。眩目的光晕,斜斜地编织朦胧的辰光,梯田的水面静谧如镜,跃升的阶梯停止了绵延,任夕光铺满了一层层金色。侧看山脊的梯田,台台金光拾级而上,恰如加装了金色灯带的天梯。
劳作了一天的农人,肩荷着农具,走在窄窄的田埂。晚归的牛羊,裹着苍茫的暮色,辨认着迂回的山路。落日下的梯田,瞬间解构了村庄。恬淡而温和,古老而圣灵,让古诗词里的院落蓄满人间的温情。千家万户点亮灯盏,掩上门,就把一抹暮色关在门外,窗户上淡淡的光影,摇曳着温馨的情愫。夜色中沉默的梯田,如岁月的廊桥,衔接了古村落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二
山如怒涛,凝固万古苍莽,独放逐云海流岚,激荡深情款款的柔波,经由阳光的渲染,时光的历练,编织成宏阔绚丽的云锦,缓缓打开梵高的缤纷的画布,以大地雕塑与光影艺术的沙画般的流泻创作,绘就先民对天地至诚的祈祷、对天恩祖德的感念。
这是时间的阶梯,这是上帝筑造的版画。梯田翩跹的流苏,标识大山恒永的脉动,最先传递早春料峭的讯息,一级又一级,逐级逐阶打开山里春天的版图。一场春雨过后,层层梯田储满一樽樽芬芳的美酒,敬献天地,满溢着农人们对春天的期许,对新一年的向往。堤坝上返青的绿植葳蕤成豪奢的春天的宴席,蓬勃着肆意的生机,弥漫着不可遏抑的盎然春意。这是梯田隐忍的言辞,赐予农人们辽阔的慰藉。悠长、静宁的日子里,梯田收纳天空的澄澈,静放空谷幽兰。任世间风起云涌,梯田亦能澹然安守,用月光、用晨雾,用星星点点闪烁的金光,诉说如朝露般清澈的心事。
四季流转,节气变换,梯田用不同的色调提醒着乡民顺时顺势,不误农时。堤坝上寒意凛冽,坚冰之下的流水之声隐约可辨,最先感知春天的丝丝缕缕的绿意,顺沿枝干脉络直达树梢,这是立春;冰雪消融,梯田苏醒,万物萌动,河水满溢着鲜绿,这是雨水;一候桃花,二候归燕,三候春雷,惊醒山里草木和蛇虫惺忪的睡梦,这是惊蛰……禾苗分蘖拔节,孕穗灌浆、扬花,在岁月荣枯中完成天地的修行。梯田是农人四季阅读的农书,始终牵扯着他们的心绪。
数百年来,梯田有如与世无争的隐者,清新脱俗,纤尘不染。人与梯田相伴相守,梯田是人们安身立命的家园,人类只是梯田庞大生态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白云与飞鸟翱翔在湛蓝的天宇,放飞山居岁月里的故事。连接梯田的河流,维系着万物生长,随季节枯润注解梯田,注解人们的心境,不舍昼夜地流淌时光。
对农人来说,神性的梯田更多意味着年复一年亘古不变的艰辛劳碌。
三
凤堰古梯田,傍依凤凰山麓,静栖于秦巴山区深处。漫长的岁月里,这片原生态的土地,隐匿在山罅林翳里兀自进行着生命的自然轮回。
险峻偏僻的山脊,连绵起伏的鸟道羊肠,九曲回环的堤坎沟壑,凤堰藏着不为人知的光华,却以崎岖恶劣的生存环境,在刀耕火种、靠天吃饭的农耕时代,呈现给世人一部没有农耕价值的绝地之书,隐含意蕴隽永的神韵和语焉不详的寓意。
岁月不居,大山无言。是谁?独具慧眼,识得庐山真面目?万亩古梯田为谁人所修?史志的记载,坊间的传闻,为古梯田的前生今世拢上了神秘的面纱。
千百年来,面对高山峡谷的时空区隔,汉阴山民不等不靠,秉持愚公移山的信念,向大山要土地,向自然要生存,创造性地总结出一套开垦梯田的经验,根据不同的地形、土质修堤筑埂,渠通水道笕沟,把终年不断的山泉溪涧引入梯田灌溉系统。漩涡镇黄龙、堰坪、茨沟村一带,吴姓族人居多。据吴氏族谱记载,迁陕始祖于清乾隆年间由湖南长沙府善化县移居汉阴堰坪之后,带领族人疏导沟通,以靠山吃山的气魄,终日刻写大山的余脉,雕琢深藏不露的璞玉,在绵延不断的深山劈荆斩棘,在荒山野岭开僻梦想的天梯,打磨秦巴山区静寂的时光。
这是一场生命的接力。勤劳智慧的凤堰先民们,如高超的雕塑艺术家,胸中自有浩荡山河,眼里自有丰饶的绝版景致,把握纵横捭阖的梯度山水,依附着自然山势的起伏与河流的走向,一铲一锛,一镢一锸,借力借势改造自然,耕牧大山。他们用长满老茧的双手,用刀耕火种的古老技术,战天斗地,传承顽强不屈的梯田精神,在苍苍莽莽的大山深处开辟出了一片斑斓梯田,创造出流光溢彩的童话世界。“不数年,堰坪山麓皆垦为田”。
想来,他们筚路蓝缕的创业,风餐露宿,夜以继日,虽然艰辛,但看到荒山野岭的华丽蜕变,内心应如梯田一样丰盈、豪迈。他们既是诗人,行吟凤堰,结庐而居,接力垦山,把迂回崎岖的山坡梳理成溯洄曲折、不绝如缕的阡陌,在偏远山区书写天人合一的恢弘诗篇。他们又是画家,舞动惊天地、泣鬼神的神来之笔,饱蘸智慧与豪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跋涉在海拔500米至650米之间的山腰,挥毫泼墨,塑绘济世安邦的艺术,徐徐打开大山折叠的册页,不经意间画出了人间绝美的奇迹,让亿万年隔空守望的天堑,擘画成云端浩荡的田畴。
四
一圈又一圈的螺纹,旋绕丰盈而有层次的立体长卷,勾勒浓墨重彩的写意,这是属于大山内蕴的纹理,让大山的脉动有了平仄的韵律,随春夏秋冬四季的交替,绵延成文人墨客山水田园诗式的向往。
一条条流畅的线条,从村口牵引出滥觞的诗意,延伸到山腰,如同无数跃动的五线谱,在寂静的山里奏响飞扬的乐章。这是大山的年轮,是芸芸众生踏勘的轨迹,是一代又一代凤堰人雕琢大山的印证。农人们不辞辛苦地深耕着这片土地,也把来年丰收的希望深埋在了土壤里,长成梯田一样缤纷多彩的梦。
梯田是一种具有特殊气质的山,既有山的厚重,又有水的柔和;既有山的刚毅,又有水的灵动;既有山的开阔,又有水的绵长。正如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继承先祖的遗志,坚韧隐忍,强毅果敢却又不固步自封,扎根繁衍,穷则思变,寻找适者生存的出路,终得根深叶茂。静寂的山地丘陵,自此远离了亘古的蛮荒与苍凉,有了辛勤劳作的身影,有了“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的田园诗意,也有了“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的人伦亲情与人间温情。
一幢幢楼房,白墙红瓦,错落有致地排列在梯田曲线之上,集结成无数涡流的中心,与金黄的田野相映成趣,绘制成壮丽隽永的人文景观图卷。流过房舍的梯度旋涡,加持了人间烟火气息,泛起一轮轮金色的涟漪,协奏锅碗瓢盆的交响,静静倾听庄户人家关于丰歉的心声,感受着农家的悲欢。栖息在山里的乡民,与梯田朝夕相处、休戚与共,梯田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和归宿,是心灵的寄托与灵魂的安放之处。
数百年来,古梯田与时空对峙,以洞穿世事的坦然和直抵心灵的深邃,诉说着凤堰人的艰辛劳作、温馨的田园生活与美丽的人间情愫。那一圈一圈的妩媚弧线,从山顶上流泻下来,似乎在耳畔呢喃细语,告诉我们关于大自然的无穷奥秘以及生命的终极意义。
打开梯田这部大书,有着不同的角度。从山顶俯瞰——上帝的视角之下,层层梯田砌筑天台,大山如巍巍巨塔,支撑起村庄的凌云志向,回荡长林丰草的乐章,传播凤堰雄韵与绵长福音,耸峙成山区辽阔壮伟的乡愁。小山如春螺,密植着殷实的绿毯,这是岁月赋予梯田的醇厚的包浆,舒卷婀娜多姿的风情,温暖而纯粹,编织瑰丽斑斓的绮梦,唱和清虚悠远的苍穹。几处村寨与古堡,掩映在山坳,似梯田瀚海里的航标,指引着茫茫的人生旅程。
从低谷仰望梯田,顺沿通天的阶梯,用心登临朝觐,一级一级盘旋而上,描摹心中蜿蜒伸展的缤纷彩练,也接受梯田的检阅,感受超凡脱俗的胸襟与格局,默诵一册册厚重博大的书简,让逐级逐层的巡礼,兀自净化心魂。
这是岁月的版画,有着海纳百川的胸襟。这是大地的雕塑,有着天人合一的境界与格局。凤堰古梯田蕴涵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和力量,激励着人们不断超越自我,砥砺创造,抵达心中的诗与远方。
0608苍松劲挺
梁天许(浙江临海)
一
大人们刚从山上砍来的木柴,带着新鲜柴禾特有的清香。挑几根木棒,找几颗松果,摘几片柴叶,就足够孩子们玩上半天。不过,大人们看到辛辛苦苦挑下山的木柴被随意糟蹋,常会严厉制止。于是,我们只好摘些不起眼的松针来玩。
家乡的松树叫马尾松,长满松针的枝条确实很像马的尾巴。又细又绿的松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松枝上。松针一般两根一组,用手轻轻拔掉一根,把另一根弯起来,针尖插入小孔,就弯成了一个水滴形的小圆环。多个小圆环串连起来,便成了一条长长的松针链。爱美的女孩子把它挂在脖子上,别有一番风味。
春季,是松针新老交替的时节,头年长出的松针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它们在柔和的东风里逐渐变黄,变枯,从松枝上轻轻地撒落下来。枝头新长的松针,清清爽爽,疏密有致。被金色的松针覆盖的山林多了几分妩媚,这些细细的松针一年之内都不会腐烂,秋冬时节,孩子们上山用竹耙收集一些,挑回家做饭时引火用,护林人是允许的。
炎炎夏日,只要蹲下身子,就会发现有几只黄色的小蚂蚁在四处游荡。如果遇到细碎的一些食物,它们就会拼命拖回家跟伙伴们一起分享。要是食物挺沉,一只蚂蚁的力量不够,它就会回家招呼同伴一起来搬。逗蚂蚁,是十分好玩的。拍一只苍蝇,拿一根松针穿好,放到地上,在松针两端分别压上小石块。做好了这些,你只需坐在边上看好戏。一只蚂蚁发现了苍蝇,它显得非常开心,就拼命地想把苍蝇拖走,几次发力之后发现一己之力不够,就围着苍蝇转了几圈,马上朝蚁洞飞奔而去。不一会儿,一群蚂蚁在它的带领下来了,它们一来就围住了苍蝇,张开嘴巴,咬住苍蝇,一齐用力。它们显然没有估计到搬动一只苍蝇会这么困难,于是不断有蚂蚁去洞里搬救兵。不一会儿,成群结队的蚂蚁完全遮盖了苍蝇。有道是集体的力量大无比,柔韧的松针竟被一群小小的蚂蚁弯成了一张弓,可小石块显然不是它们的力量能够撼动的。几分钟后,它们终于明白这样的搬法行不通,就换成了另一个方法——肢解苍蝇,几只大头蚂蚁显然是蚁群中的大力士,它们先把苍蝇的翅膀咬下来,几只小蚂蚁扛大旗似的搬走了,接着头也被咬了下来,被松针穿透的苍蝇肚子也被咬断了……松针上大概还残留着一些苍蝇的汁液,几只蚂蚁趴在上边仔细地吮吸着。不一会儿,地上徒留一根松针横卧。
秋冬时节的松林孕育着更大的惊喜。一些松针的底部凝结了一层类似白糖的东西,人们称之松毛蜜。当大人把一担沉甸甸的松毛铺在空地上晒时,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围上去,寻找那沾满松毛蜜的松针。天气晴朗的周末,我们就结伴去山上收集干枯的松针,其实是想品尝甜甜的松毛蜜。只要谁发现哪棵松树枝头有白花花的蜜糖,就会有一个擅长爬树的孩子猴子般上树,砍下几枝,让大家大快朵颐。有松毛蜜的松树自然吸引了成群的蜜蜂。那时,我们都以为松毛蜜是蜜蜂酿的,后来才知道,松毛蜜是松树自身的一种析出物。在光合作用下,松针的叶绿体向树体运输的过程中由于糖类物质过剩会被析出体外,结晶成蜜糖。不过,要是连续下了几场雨,这些蜜糖就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二
建造砖瓦房的木料中,松树并非最佳,却因价廉物美成为普通百姓的首选材料,大到房梁屋柱,小到窗棂椽子,松树都是不可或缺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农村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父亲就为建房做准备了。能够建造两间二层砖瓦房,是一家人的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全家人开始了燕子垒窝般的材料积攒。父亲决定先请瓦匠做一窑瓦,挖泥,做瓦,砍柴,烧窑,一年就过去了。接着,父亲自己做砖块,一年烧一窑。与此同时,只要遇上合适的松木料就买,房梁、柱子、檩子、楼板……
那一年我读初二,父亲着手准备楼梯的板材,他从百步村买了一棵松树,请兄弟们一起砍树。我也去帮忙。这棵松树长在一个叫松树坑的山谷里,离家较远,走到那里就花了近半天时间。一条流水潺潺的山涧,从谷底延伸出来,坡上全是苍翠的松林。沿涧几丘狭长的梯田里,稻子已经收割完毕,田边堆叠着几个金色稻草垛。几幢灰褐色的石房,掩映在高大的松树丛中,鸡鸣,犬吠,牛羊撒欢,充满了烟火气息。
谷底有一座护林房,护林人已经等候在门口了。我没见过这么多的大松树!劲挺,高大,疏密有致,这就是森林吧。我也佩服护林人的胆量,竟然敢一个人住在如此偏僻的深山里。护林人说,你们不要以为这里很偏,翻过山冈就是临县辖区,如果没人看管,松树就会偷砍掉。后来,我听说了也有一些不法护林员与偷树者合作,瓜分卖树钱最后被判刑的事。看来,只要有利可图,不管哪个行业哪个地方,总有人会铤而走险的。
我们家买的那棵松树站立在坡上,感觉不怎么大,可是锯倒之后还真不小,叔叔们根据做楼梯的尺寸要求锯成一段段木头,短的一人扛一段,长的两人抬一段。我的任务是扛那段又细又短的树梢,起初我还看不上眼,可一上肩感觉挺沉。扛到家时,我的肩膀都红肿了,有人笑着打趣:“老话说,扛树不扛梢,你被他们糊弄了。”原来,树的梢部含水量多,分量相对较沉。越老的松树的枝越耐烧,我想到散落一坡的松枝和松毛,这是我们村山上砍不到的好柴,感到万分可惜。
我们家把造房子的材料准备差不多时,山村的公路也造通了,建房的材料随之改朝换代。我们家造了两间房子,但全是以水泥钢筋为材料,事先准备的那些青砖到是用上了,不过煤窑烧制的红砖价格低廉,我们多花了好多力气。那些精心准备的松木料,当做浇制水泥板的框架用料,拆下来后只好当做柴火烧掉。母亲心里很是不舍,总是边烧火边唠叨,那一窑青瓦,在晒场边堆叠了好几年,后来贱卖给了村里维修老房子的人家。
千年水底松,万年梁上桐。此话并非夸张,浸在水中的松树确实能够千年不腐,古代的水中建筑就是利用松木的这一特性而建造的。杭州西湖著名景点三潭印月的三塔,基部全是松木桩支撑,迄今已近400年依然无恙,从时间来看,确实要比钢筋混凝土经久。
始丰溪畔的仙人村南面原先有一片沼泽地,人称烂水湖,虽然不宽,但进出得靠一座石桥。104国道通车后,烂水湖成了公路旁的好地段,村里决定把烂水湖填掉建房,可是倒下的几车石块几天后却不见了踪影,这样一来,即便现在把烂水湖全部填好,过些日子地基肯定也会下沉。怎么办呢?有人提议先用松木横架水面,再在上面填泥石的方法。这个方法很奏效,几十年下来,公路旁的房子地基没有发生过下陷的现象。
三
松树是烧火的好材料。松针虽然不经烧,但适合点火。松树劈成的柴爿火焰旺,还会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香味,这就是松脂所散发出的独特香味。松脂,别名松膏、松肪、松胶、松香,是制造油漆、肥皂、纸、火柴等的工业原料。老松树上的松脂越积越多,就形成了松脂球,如果发生地质变化,松脂球被埋入地下千万年,一种透明的生物化石,叫琥珀,琥珀的形状多种多样,表面及内部常保留着当初树脂流动时产生的纹路,内部经常可见气泡及古老昆虫、动物或植物碎屑,色彩斑斓,异常好看。2016年,中国科学家发现了迄今为止世界上最为古老的琥珀矿石,其年龄在9900万年左右。
《燕闲录》载:“深山老松,心有油者如蜡,山西人多以待烛,谓之松明,颇不畏风。”不仅是山西人,在买不起蜡烛的年代,村里人的窗台上总是堆满了松明。因“颇不畏风”的优点,松明不仅用作室内照明,还是廉价的小火把。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在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上,在犬吠声声的村头巷尾,总有一团团小小的火焰缓缓地移动着。这些手持松明火焰的夜行者,有吃了晚饭回家的手艺人,有趁夜晚的空闲去亲朋好友家串门的人。幽寂的乡村夜晚因这些光亮而增添了几分生机。
四
每年的春季,大部分松树都会开花,花粉就被称为松花,或松黄。现代中医学把松花粉的地位抬得很高,认为其含有的营养物质丰富,在医疗养生方面的功效非常广泛,拥有了“国珍”的美誉。可是,在几十年前,村民们把松花粉当作饥荒年月的救荒食物,据说吃多了还会便秘。但是不论古代还是现代,采摘松花总不失为让人感觉愉悦与浪漫的劳动。唐代“永嘉四灵”之一的姚合写过一首《采松花》:拟服松花无处学,嵩阳道士忽相教。今朝试上高枝采,不觉倾翻仙鹤巢。
采集松花穗,要选择好时机,过早则出粉不多,过迟花粉已散落。山上的松树花期基本相同,所以一年也没有几天可以采的。这几年,我一直想重温一下采松花的感觉,可总是错过了时节。松花穗大量散粉后,先用米丝筛粗筛一遍,然后再进一步筛选除杂,筛选出的黄色粉末,就是松花粉。松花粉不仅细,而且滑腻,人们不惜拿出丝绸被面来晾晒松花粉。
灿烂的阳光,色彩鲜艳的缎被,嫩黄的松花粉,占尽了春日的无限风光。
五
不单松花好看,松树本身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千山万壑,四季长青的松林就是一片海洋,波浪起伏,松涛如潮,蔚为壮观。“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山,堪称中华山水的佼佼者,奇松,就是名闻天下的黄山四景之一。放眼黄山,千峰万壑,处处皆松。黄山松,挺立于海拔800米以上高山上,以石为地,顽强地扎根于巨岩之裂缝。黄山松干曲枝虬,其姿忽悬,忽横,忽卧,忽倚,可还是给人劲挺之感,为黄山赢来了“无树非松,无石不松,无松不奇”之美誉。
外婆的家乡有一座小山叫狮子山,山上没有一块岩石,全是带粘性的红土,这样的泥土是做砖瓦的好材料,可是,山脚下就是村里的祖坟,也就无人敢挖了。几棵古老的松树随意生长,但却顾盼有姿,由于土层深厚,松枝特别遒劲,松针格外苍翠。有一年,一棵松树上树冠出现了一个大绿球,被称为“狮子球”,人们说是凝聚了“天真地秀,日月精华”才形成的。几棵松树就被尊成了村树,人们还在小山上建起了一座村庙。青松下的小庙格调高古,我终于明白松树为什么深受隐逸者的推崇了。松,时常出现在古代诗人的诗句中,李白吟过“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之句,苏轼有“白首归来种万松,待看千尺舞霜风”之向往。贾岛一日寻访隐者不遇,面对苍松,云海,怅然感喟:“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隐者的高洁情操跃然纸上,他的诗句“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尽日,寒尽不知年”表达了诗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我时常忆起三孟村的松树林。三孟村位于天台始丰溪畔,有上孟,中孟,下孟三个自然村,而连接三个村落的,就是那一片苍翠的松树林。有了这片防护林,始丰溪洪水的威力就大大减少,对于松树林的防护,村民们是自发的。第一次行走于林间的沙石路,我就被树林里的清爽所惊呆了。 “”林间沙路净无泥”,脚踩上去特别柔软,沙沙的响声悦耳,舒服,以至于树上小鸟的叫声也被忽略了。林间的沙地上,则散布着大小不一的鹅卵石,纤绿的青草,零星地点缀其间,黄褐色的松针,随意地撒落在林间。偶有荷锄的挎篮的村民行走在林间沙路上,他们的衣衫破旧,甚至还打满补丁,可是非常清爽洁净,就像林间的空气给人的感觉。
1985年的正月初二,我读初中二年级。在小叔的牵头下,父亲兄弟六人,再加上我,七人决定去参观慕名已久的隋代古刹国清寺。听说滩岭到县城的公路已经通车,我们决定乘拖拉机。这样必须先到三孟村过渡。虽然是冬天,可林子却愈加苍翠,鸟鸣不减。走出松林,就是铺满鹅卵石的溪滩。溪边有一条小船横卧,艄公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竹竿。见我们一群人上了船,艄公用长竹竿伸入溪底用力一撑,渡船就缓缓地离开溪岸。一阵寒风刮来,揉皱了一溪寒水,松林里传来了细密绵长的啸声,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艄公喃喃道:“听这声响,要下雪了。”那天下午我们步行至另一条路的鹰窠岩时,空中果然飘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六
静听松风寒。天寒,孤寂,松涛就会被无限放大。朱自清先生初来临海北固山下的浙江六师任教时,有过这样的感受:“到了校里,登楼一望,见远山之上,都幂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寓居北固山麓时,我多次在寒风呼啸时穿过北固门,在细密绵长的松涛声中梳理自己的心绪。
不过,听取松涛最好是在寒冷的冬夜。小时候,家乡的人们把过年做馒头的习俗看得很重。那一年两个舅舅的馒头放在我们家寄做,腊月廿六的夜晚,父亲培植的酵母已经“老”了,舅舅的馒头粉还没送到。如果等到第二天,做的馒头肯定不好,家里又没有多余的粉。母亲唠唠叨叨的,不住地埋怨舅舅。父亲决定连夜去一趟舅舅家。一个人要经过柴深林密的大横路岗,母亲很担心,于是我自告奋勇要求陪父亲一起去。
家里有一盏电筒,怕电池不够,父亲又取了一盒火柴,提着一盏罐头瓶做成的简易煤油灯。翻过里庄湾,到了大横路冈,煤油灯被风吹灭了。我就用电筒来照明。父亲说,电筒老开着,耗电,看清了路,就关一下。人们常说,大横路冈山高林密,常有豹狗出没。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害怕,如潮的松涛一阵紧似一阵,响声如狮吼,如狼嚎,其间还夹杂着尖利的啸声,好像战场上冲锋的号角。亢奋,激动,占据了我的五脏六腑,豹狗怎么敢在这样的夜晚出来伤人呢?多年之后,我欣赏到阿炳的二胡曲《听松》,曲中荡气回肠的感觉跟我小时候夜过大横路冈听到的松涛声是一样的。
七
松树的种族虽大,但它们经历的磨难并不少。
关于松毛虫灾的记录,最早见于广东的《龙川县志》:“明嘉靖九年,大旱时连年发生,毛黑,食松叶尽而立枯,作茧松枝上,冬末乃化尽。”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场席卷浙江的松毛虫灾害让所有的松树无一幸免。虽然政府采取了喷药等措施,可是松毛虫的繁殖能力惊人,无数松树干枯而死。为此,很多山林改植杉树,松树的面积因此而大量减少。随着建筑和烧火材料的改变,山林的功用似乎回归到了制造氧气的本位。阔叶林的生长渐渐占据了优势,松树的生存空间被一挤再挤,小松树的繁殖自然就遇到了困难,再加上被称为“松树癌症”的松材线虫病入侵以及大规模的暴发,松树的生存饱受“内忧外患”。看到林中的松树一棵又一棵被松材线虫吞噬掉酱汁而干枯,心里感到特别心疼。
自古以来,松树已经全方位地融入了人们的生活,滋养着中国的传统文化,松树坑、松树林、松树坪……以松树命名的古村落比比皆是。纵观历史,人们对松树情有独钟。孔子曾赞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庄子》有云:“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至宋代,文人们将松竹梅并称为岁寒三友。元杂剧《渔樵闲话》云:“那松柏翠竹皆比岁寒君子,到深秋之后,百花皆谢,惟有松、竹、梅花,岁寒三友。”人,赋予松以品格,以精神,同时,松又激励着无数人立下凌云之志,并为之不懈努力。
人为的干预已经在行动,对感染了松材线虫病的林区采用择伐,皆伐,再对疫木进行科学处理,借助无人机等技术在林区喷洒药物,灭杀传播媒介天牛虫,以此隔断传播途径。我相信,松树自身是顽强的,它坚韧的品格定能让自己的种群生生不息。我喜欢汉代刘桢的《赠从弟》: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本有性。
0007父亲.玉米
李同书(山东曹县)
收获玉米的日子,父亲夜以继日,像一只陀螺。我愚蠢地问,累吗?父亲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继续干活。
金七月,银八月,田里的玉米要归仓,冬小麦要趁墒情下种,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理,庄稼人都懂。
父亲尤其不喜欢听人说好累好累,累有什么不好?不累才不好。累就是往嘴里扒拉食,是过日子的本分,庄稼人跟累攀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亲戚不来串门,日子孤汤寡水,没啥意思。终日累着才好,想累累不了的时候,快跟这个世界告别了,要完蛋了,要变成一把灰了。不想累的人,不是地道的庄稼人,十足的街痞子,小混混。
父亲特烦别人站在场院边,指着一堆堆玉米,一惊一乍,哇,好多啊。这话咋听,是褒扬,夸收成好,可父亲不高兴,一张乌鸦嘴,我还嫌少呢,边上凉快去。真正的庄稼人不会说这话,看不出眉眼高低的孩子长大了,懂了事,就不这么说,会说,伯,忙呢?
忙的时候,父亲不喜欢说话,闷着,两只手像旋转的齿轮,活就在齿轮的运转中一点点减少,又一点点增多,周而复始,永远停不下来。父亲享受每一个耕种和收获的过程。两种形式相互循环、因果,形式有着原始的迥异,相同的是力量的付出。
我影子般跟着父亲,一根绳子挎在肩膀上。从家到玉米地是上坡,地排车装着灰土粪、农具、种子,父亲一米七八的个子弯成弓,车袢陷进肩胛,脖颈鼓起几道棱。父亲怕累着我,腰弯成直角,脸埋在胸窝,汗珠落到坡地上,溅起一个个麻坑,土腥味裹着脸,像一块抹布。
黄昏,一老一小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家走,车厢里放着辛苦的农具。父亲腾出个空,让我坐在车厢里。蓝色的暮霭笼罩着旷野,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翻新的土地在虫鸣中静静地泊着,像泛着月光的湖泊。
耕种是希望的开始,不吝给土地灌输,土地是母体,用原始力量在土地上挖出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孔,或者划开一道道长条口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回报自然而精准。
收获在种植的时候就有了雏形,显得有些神圣,常常有了佛意。因此种植的季节,是节气的初始,每一个播种的日子,都是黄道吉日。
我的个子似乎长高了一点。父亲把绳子从我肩胛上取下来,没说什么,那一刻,我好像理解了父亲,在他眼里,儿子长大了。父亲用抽下的绳子加固车上盛玉米的袋子,示意我跟在车后,必要的时候,双脚踏上地排车后架,防止下遛。父亲双臂托着车把,身子往后仰,背几乎靠到袋子上,车尾巴拉着地,划出两道辙印。玉米棒子不时掉落,我弯腰捡起来,背上的编织袋满了,很沉,我不想往车上放。父亲说,傻小子,看把你累的。
父亲年年种玉米,赶上风调雨顺,会省很多精力。遇上旱情或者强降雨,父亲抓心挠肝,坐卧不宁,这个时候,远远地看着父亲,我同样焦心。父亲出去找辙,我的心也随他去了。
几天后,父亲回来了,人瘦了一圈,满嘴燎泡。玉米获救了,父亲终于睡了个踏实觉。玉米一天一个样,长得又壮又旺。
我尾随着父亲,他不知道我在悄悄移动,父亲的影子像一棵横着的树,我或许感到某种暗示,父亲正走向他的玉米,浓重的呼吸像糖稀一样氤氲,午后,炽烈的阳光裹挟着庄稼的甜味。玉米听到自己生长的声音。它们快要把主人淹没,密不透风的叶曼顽皮地戏谑着父亲。父亲笑了,脸上的皱纹向四周辐射,像玉米坚硬的根须。我这是咋了?为啥你们都不肯离开我?父亲说给玉米的话,软得如南方粘稠的糯米。我眼里的他们,在那一刻,全醉了。
土地摸清了父亲的脾性,父亲也从中积累了丰富的种植经验。有人置疑,单一的种植结构会不会影响产量?实践证明,每年产量都在千斤以上。父亲有一整套种植经验,不使用化肥和农药,纯天然的种植模式成就了那块土地,也成就了父亲和他的玉米。
有一天我从镇上回家,父亲正给玉米锄第五遍草,好多人已经不再人工锄草,播种机播下玉米,喷洒一遍百草枯,玉米长到筷子高,再喷一遍百草枯,一直到收割,地里都不会长草。刚走到地头,我就看见了父亲,黑黝黝的脊梁爬满汗水。我给父亲捎了他爱吸的“红将军”烟。父亲把我拉到另一块田里,指着明显矮一截的玉米说,今年才承包过来,下种晚,追了一遍粪,一场雨,就撵齐了。记得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滩,原来窑厂放煤渣的地方。咱们不是说好,不再包地了吗?我有点不解,心里不痛快。父亲用手划了一个圈,这么大一片地,荒芜着,我睡不着啊。饭前,父亲破例喝了点酒,下酒菜是半筐嫩玉米,知道我也爱吃,每次回来,都煮很多。黄橙橙的玉米在酒精的伴随下进入父亲的腹部,整个人笼罩着一股清香甜润的味道,窗外的树影投在我们中间,婆娑摇曳,仿佛几只小动物在尽情戏耍。父亲难得这么好的兴致,侃侃而谈,述说承包那片土地的可行性和必要性,兴致勃勃地描绘着未来的前景,也许两三年,那块地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连成一片,有个农场的样了。你把超市转让出去,回来帮我打理农场,中不中?父亲意犹未尽,又斟了一杯酒。
父亲第一次讲自己的故事,周围堆满了玉米,金碧辉煌,爷俩像花瓣簇拥中的蕊儿。酒气氤氲,院子里有一种神秘气息。父亲说,那时候,他实在走不动了,倒在荒草中,原来一直用气撑着,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父母不在了,能填肚子的都吃尽了,肚里翻江倒海,眼冒金花,恍恍惚惚,一个声音传来,孩子,去找个活路吧,不能捱着等死......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见到冒烟的村庄就进,见到敞开的门,就下跪,给口吃的吧......饥荒年月,都不容易,肯给口吃的都是良善人家,连唬带轰的不是没有,看见人家的脸拉得老长,就识趣地走开,一连三天没讨到吃的,怕活不过天明了......丝丝缕缕的香甜钻进鼻孔,嘴唇下意识动了下,好像真有东西放在嘴边......夜破碎了,金针似的阳光透过树丛扎在身上,眼睛逐渐适应了天光,不远处,一棵玉米摇摇摆摆,迎风矗立。乱石丛中,怎么长了一棵庄稼?也许一只鸟将自己的口粮掉落下来,一场雨后,种子发芽了,长大了,也许风将种子吹到这里,种子发芽了,长大了,救了父亲的命。他不走了,在那棵玉米旁边搭了个草棚,每天给玉米浇水,施肥,玉米渐渐粗壮,结了好几个穗儿,个个像棒槌。奇怪的是,今天掰一个玉米穗,明天又长出一个,周而复始,掰不尽,吃不完。父亲的故事有点荒诞,但我始终认为是真实的,饥荒年代留下来的创伤使他诞于想象,对未来充满憧憬,把真实的事情加油添醋,生活原来这样美好。
《聊斋》故事这种臆想的成分居多,更多人在现实与虚幻中求得另一种生存,以求超脱。读阎连科的《年月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道那个倔强的老汉抄袭了父亲,还是父亲融进了字里行间?
赶上百年不遇的旱情,日头像火炭在头顶燃烧,庄稼一把火要烧起来,穿梭在玉米地的父亲听到玉米饥渴的喊叫,心急如焚。父亲说不定走在大禹治水的路上,身上有一种责任和沧桑感。父亲不知道远古那个治水的人,更没有穿越的思维,希望玉米等他把水带回来。父亲以自己为中心,向不同方向开拔,日夜兼程,失去一个目标,重新寻找另一个目标,沿途留下了自己的气息和影子,最后,终于在一个波光粼粼的人工湖边停下脚步,伏在潮湿的湖边,父亲喝了一肚子水,抹了把胡子拉碴的脸,挑起水桶,迈开回家的脚步。
一个画家朋友听了父亲找水的过程,非要我带他去见老人,我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很早很早以前,我没告诉他父亲仍在种玉米,用那种原始的方式。我们在玉米地边缘见到了父亲,岁月除了给他脸上增加了更多皱纹,看不出衰老的迹象。我一直认为劳动是延年益寿的,产生的能量是原始资本的积累,健康源于原始力量的积攒。画家在一棵榆树下面支起画夹,勾勒了一幅父亲锄草的素描。画家收起画夹,信心满满地允诺,定稿以后,一定让你看。
对玉米的印象是小时候留下来的,茂密的玉米地,父亲汗流浃背,高大的身影被铺张开的茎叶掩在一片深海中,父亲跳进去,眨眼就不见了。我喜欢被玉米淹没,看着父亲拱起的脊背,忧伤蔓延到心里。
下午,太阳西斜,气温缓和下来,父亲的影子开始显现,罩住了我,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掀起父亲被汗水濡湿的发梢,叶子沙沙的响声像笙管合奏,充满乐感。父亲惬意地掠了我一眼,知道我一直在。身后,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被斩下的草掩盖。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顶,一种温度和力量嵌入身心,是向我传递某种信息吗?
我不再追问父亲种植玉米的原因了,父亲会尴尬,更会失望,从那时起,我想到逃离,想在心里给自己种植另一片玉米。
玉米一般分为春玉米和秋玉米,根据植物的性能尊重节气种植。春玉米一般过了二月二点播,农历五月收获。二月二,龙抬头。堤后那块地较凹,解冻稍晚几天,父亲等不及,开春前就开始往地里拉粪。年前,父亲把地犁了一遍,闲置了一冬,土地喧乎、透灵,双脚塌上去,一下子没了脚裸,土香直往身上窜。父亲撒好粪,套上牛又犁了一遍,地平平整整,泛着雾气,像一面镜子。父亲把去年的草庵子收拾一下,铺一层玉米秸,在庵子前用坷拉垒了个灶,打算吃住在地里。一天半,种子就播完了。墒情好,五六天,种子破土。
很多人不理解父亲,觉得浪费土地,冒傻气,有人甚至出主意,干脆把地租出去,赚租金。种了一辈子地,有吃有喝,再不要饿肚子,父亲知足,没想别的。土地是上天赐给人的馍馍,馍馍有限,不能贪,要善待、吝惜。好多人眨巴眼,不理解,说,你是不是魔怔了?父亲嘿嘿嘿,仍然按自己的想法种玉米。
父亲的影子掩藏不了我了,发现了我的行踪,余光扫过来,看着我消失在上学的路上。
我留给父亲一个愈来愈模糊的身影。
假期,得到父亲的允许,帮他往家拉玉米。上坡的经历像一眼井,深邃的时光结满苔藓,远去的画面如在眼前。黄灿灿的玉米摊在院里院外,甜蜜的气息充满每一个角落。晚秋的空气有了寒意,南飞的大雁在暮色中贴着树梢匆忙飞过,它们对人类产生了戒备,选择晚上迁徙。父亲在路上捡到了一只雏雁,荆棘缠住翅膀,挣扎使它陷进更麻烦的境地。父亲砍断荆棘,把雏雁抱回了家。细心清洗了身上的血污,敷了药,包扎好,放在毯子上。父亲粗糙的双手颤抖着,好像不小心就弄疼了小天使。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精心至诚,无微不至,我动用了词库。那天晚上我们扒玉米皮。月亮像一盏灯,给我们照明。父亲的烟锅明明灭灭,驱散了寒气。雏雁睡着了,梦一样缥缈。我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父亲把我抱到床上,给我和雏雁盖上了同一条被子。睡梦中,隐约感觉身边有一个温暖的火炉。清晨,父亲摇醒了我,扒好的玉米堆在院子里,他一夜没睡。雏雁痊愈了,试着飞了两下,最后飞到屋顶上。俯瞰着我们,父亲吹了声口哨,能行吗?雏雁跳到屋檐上,离我们更近了,啊啊叫了两声,像是回答父亲,父亲摆了摆手,雏雁绕着院子飞了一圈,啊啊叫几声,划着弧线消失了。
有一次我到省城参加一个糖酒食品展销会,在一个不起眼的展台上发现了几种特色玉米和玉米制品,展销人员告诉我,他们是一家开发研制玉米新品种的科研所,负责引进和推广玉米新品种,特色玉米具有传统玉米无可比拟的矿物质和维生素,对人类脑血管疾病、高血压等高发疾病有很强的抑制管控能力,是人类未来必不可少的餐桌美食。听完他们的介绍,我谈起父亲种植玉米的故事,并把手机里的玉米图像翻出来,给他们看。父亲的故事并没有打动他们,倒是看中了图片上那些玉米,当即拍板,用高于市场一倍的价格买下父亲的玉米。我把这个好消息在电话里如实向父亲转告,没想到父亲反应激烈,吼了一句,狗屁,立马挂断了电话。过了一会儿,父亲主动打来电话,要我退掉协议,我不解,问,为什么?父亲显然在斟酌,寻找更好的措辞,沉默一会儿,说,种玉米是为吃的,不是用来炒作的。我暗暗自责,恍然明白了父亲。
画家朋友终于完成了他的作品《父亲.玉米》,苍茫渺远的背景中,黛青色绵延的地平线一览无余,广袤的玉米地一马平川,一棵棵即将成熟的玉米在风中摇曳,长长的玉米穗顶着红缨,龇牙咧嘴,像被喜事撑破肚皮的老人,父亲站在玉米地中间,紫铜色的脸上挂着夸张的笑容,密集的皱纹里沁着晶亮的汗水,雾岚氤氲,蓝天浩渺,我仿佛闻到一股玉米特有的香甜,面对画面上那个沧桑的老人,我轻轻地喊了一声,父亲。
黄宗慈(重庆)
川菜无辣不欢。川菜的代表菜式都是红呼呼、油汪汪的,不仅辣椒当道,还有花椒助阵,比如回锅肉、麻婆豆腐、夫妻肺片、酸菜鱼、辣子鸡丁、水煮肉片等等。不过,很多川菜会加糖调味,例如东坡肉、鱼香肉丝、甜烧白、洗沙肉、甜皮鸭等等。离了糖便不成菜,麻辣咸甜形成一种复合的味道。而久居四川的人知道,其实四川的甜食也可以独当一面。
糯米做的酒酿在四川叫作醪糟。我三岁时,妹妹即将出生,全家从北方暂回成都小住。一天,爸爸带了一陶瓷缸的红糖醪糟给产后的妈妈,看见我在门口的台阶上玩耍,便给我吃了一勺。那一口醪糟唤醒了我蒙昧的味觉,我吃了还想要,爸爸却离开了。那一口醇厚香甜的红糖醪糟是我对味道最早的记忆。
八、九岁时,我跟姑姑们住在四川西部攀枝花市。有一次,大姑带我去看望她的朋友,适逢过年,朋友家有很多客人。那位朋友将我们引到一间偏房,过一会,送来两碗红糖醪糟荷包蛋,荷包蛋被糖水湮红,醪糟热气袅袅,浓甜醉香,里面还有柔软绵糯的无馅小汤圆——有的地方叫籽籽汤圆,有的地方叫粉子。这种“醪糟粉子蛋”,是四川人过年期间待客的小食,他们称作“打点心”。
冷冻食品出现之前,吃汤圆都是自己包,成都著名品牌“赖汤圆心子”是我家最常用的汤圆馅,有洗沙(豆泥)、黑芝麻、花生、玫瑰几种味道,还有两两混合的双味馅心。小时候,我爸爸每每出差回成都,总是会带几包赖汤圆心子,逢年过节,现包现煮,感觉馅料特别货真价实,猪油的香、糖的甜,混合着果仁与花香,咬一口彷彿蜜汁在嘴里开了花。
说起汤圆,不禁想起只吃过一次的玉米汤圆。有一年夏天,一位同为四川人的邻居阿姨给我妈送来一碗生玉米糊。离开四川多年,她家仍保留了一个小小的石磨,放入买来新鲜的嫩玉米,手动推磨,不加水,把玉米粒磨成浓稠的糊糊。吃的时候,玉米糊以筷子挑进沸水煮,讲究的可以用南瓜汤代替清水。玉米糊入锅并不散开,瞬间定型,煮熟放凉,根据自己口味放糖。虽然玉米汤圆不够圆,但味道清甜,口感润滑,有玉米天然的谷物香,是夏天降温解暑的佳品。
成都有一道小吃叫“三大炮”,听起来骇人,看起来好玩,吃起来糯甜。做三大炮先要用蒸熟的糯米舂成糍粑,类似的食物北方有驴打滚,南方有糯米糍,但三大炮不是简单地在外皮粘上粉料。店家有糍粑“跳远”程序:装糍粑的大锅旁有一个案板,上摆六、七对两个一摞的铜盘,揪一团糍粑,大力扔到案板,其震动引发铜盘相撞如同打锣;糍粑再从案板弹跳到旁边盛黄豆粉的竹箩,打几个滚,不仅滚圆了,还裹上厚厚的黄豆粉;最后再以小碗装上糍粑,撒上熟芝麻和红糖汁。买一份,抛三团糍粑,听三声响,因此叫三大炮。吃东西还要听动静,也只有号称天底下最爱吃的成都人想得出来。
跟三大炮同根生的糍粑,经反复捶打而结实,切成长条,以油煎炸,及至外壳焦酥后捞出,再撒上一层炒香的黄豆粉,淋上红糖浆,就是外酥里嫩的红糖糍粑,为火锅店广受欢迎的饭后甜点。
糖油果子是糯米面团搓成小球,在油里炸熟。与一般油炸不同,炸时要在油里放红糖,糖会在果子表面形成硬壳,炸熟的果子金红酥脆。成都街头的糖油果子摊都是几百个果子一锅炸,炸好了倒在竹箩,用竹签穿四、五个为一串,外皮薄脆甜香,是我小时候的最爱。有一回和爸爸坐公交车,下车时看见路边的糖油果子摊,满心雀跃,不料又被售票员叫回车上,说是尚未到站。到站后,糖油果子摊已经远远错开,那以后我再没机会见到糖油果子。
放了糖的油不能再做别用,因此糖油果子这种街头小吃没有饭店肯做。有时我想,它不就是油炸糯米球吗?遂自己动手在家做。结果,不是火大了,果子在油里爆炸,就是火小了,炸成夹生的硬球。如今,小小的糖油果子一串难求。
四川人对糯米格外钟爱,很多甜食都是糯米做的,他们把将糯米蒸熟,摊开晾干变成阴米,干透的阴米可以长期储存,吃的时候用水稍煮即熟,可加红糖、鸡蛋、红枣之类同炖,煮出的粥特别滋补。以前这些食材比较珍贵,通常仅产妇才有资格享用。我奶奶、我姨都做过阴米,黏糊糊的熟糯米不容易摊开,需用筷子一点点拨散,半干时,还要用手细细捻搓成粒,才能彻底晾干。家里没有老人,阴米也没得吃了。
与担担面、重庆小面、豌杂面、宜宾燃面相比,成都甜水面算是无名之辈,它也不能一眼激起人食欲——一只小碗里几根乌冬面那样的粗面条,看起来冷硬无趣。但是,一加上调料,就叫人欲罢不能了,硬朗坚韧的面条像跟大肉一起卤过,滋味甚好,入口微甜,余香萦回,跟花生碎一起嚼,两三筷子便下肚,只恨分量少。甜水面的灵魂是甜酱油,那是用酱油和红糖加上许多香料熬制出来的。吃甜水面可以要求不加辣,但不可能不加甜酱油。
泡粑是四川、贵州、湖北一带的食品,我最早是在攀枝花市吃到的。清晨上学时,经过一个有几级台阶的木楼,屋里悬吊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泡,灯下站了三三两两上班上学的人,大灶上热气蒸腾的大锅里是大家期待的泡粑。时间到,竹锅盖揭开,店家扯起屉布,兜着百八十个扁圆、松软的泡粑倒出来。可能是加了红糖,泡粑呈米黄色,吃起来有适度发酵后的微甜微酸,还有淡淡的酒味。一锅起,店家又把粉浆倒进笼屉里一个个小窝窝里继续蒸。
后来我才知道,泡粑是用米粉做的,要先把一部分米粉加水熬熟,做成熟芡后再混合生粉发酵,蒸出的泡粑才格外松软。泡粑比玉米发糕细腻,比米糕香甜,只可惜体积比馒头小一半,价格却贵一倍,小时候从来没觉得吃够过。
冰粉也是在攀枝花吃到的。那里是亚热带气候,街头巷尾随处有人家在门口摆一个搪瓷盆、金属盆,上面盖着玻璃板和湿毛巾,里面满满一盆凉粉一样的东西,却比凉粉柔软。站在门口问,多半是一位老太太出来,收了钱,舀几勺冰粉,用大勺打得七零八碎,再浇上红糖水,不用汤匙,端着碗连吃带喝,甜凉可口。
长大后,许多年没吃到冰粉,我问来探亲的小姑姑能不能自己做冰粉。她说做不了,需要去当地的山上采冰粉籽,在水里费力揉搓,揉出里面的汁液,点少许石灰水,水便凝结成果冻状。后来,我妹给了我几包从成都带过来的袋装冰粉粉沫,在水里化开,煮沸,静置片刻,得一大盆晶莹剔透、光滑平整的冰粉。手搓冰粉,形态与色泽有点像藕粉羹,即溶冰粉有一种骄矜的冷淡,怎么看都没胃口。现在成都街头卖的都是这种袋装粉做出的冰粉,会加冰渣和五颜六色的水果丁,虽然豪华,但喧宾夺主,冰粉自身的味道没有了。
冰粉籽其实是薜荔果的籽。从未吃过台湾的爱玉冰,听说也是要搓洗爱玉籽的。我猜想,它们十有八九是同一类植物。
四川地处盆地,潮气湿重,川菜的麻辣是为了祛湿驱寒。重口味的麻辣川菜吃多了,自然要吃点甜的,数得出来甜食还有:三合泥、凉糕、凉“虾”、黄糕粑、红糖锅盔、核桃糕……。而四川人喜甜,也有其地理基础。成都南部的广安、内江、眉山等广大地区,都是甘蔗产区,甘蔗汁熬制之后的初级产品是红糖。四川红糖味道浓纯,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因而大部分甜食都是用红糖来做。四川红糖的甜是我最喜欢的甜,不是齁甜的甜、甜腻的甜,不是没心没肺的傻甜,而是甜得厚道、甜得贴心、甜得恰恰好。
很遗憾,四川的甜,很难在四川之外感受到。
0137青春无悔
彭波(山东淄博)
1978年,高考落榜后,我不顾父母的反对,怀着一腔热血,报名参军。当时,南方战事吃紧,父母是坚决反对我去当兵的。我报名后,直到部队来我们家政审时,父母才知道,我当兵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去部队那天,父母一直送到了车站,母亲站在一边流眼泪,而父亲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却是夺眶而出。
我上了车,父母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朝我招手,直到车跑远了,此时,我已经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泪水奔流而出。
在部队,我积极参加军训,很快,成了军训中的骨干,还入了党。就在这个时候,前方传来坏消息,军队已经开始在南方集结,在我们连队,已经有许多战士写血书表决心,准备奔赴前线了。
我不想落后,也写了血书,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祖国的尊严。
不久,我被入选去了南方的战场。
我们是警卫兵,负责保卫师部的安全。我们来到战场的时候,前方的部队已经接到命令,准备撤退了。我们随着师部一块撤退,看到了许多从前线下来的受伤士兵,他们伤情很严重,看战士们痛苦的样子,就知道前方战事进行的非常惨烈。
回到祖国后,我荣立三等功。第二年复员回到家乡,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完全可以选择去一家不错的机关,可我的理想不在机关,而在农村。当我选择回家乡的时候,大家都感觉非常惊奇,有人不理解,劝我留在机关,可我却固执地回绝了他们的好意。
当父亲知道我选择了回乡后,一个巴掌打到我的脸上,我顿时感觉脸上热辣辣地生疼。因为我的这个选择,注定要在农村生活一生。
我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很快,我就投入到了农村的建设之中。特别是农忙中,我不惜气力,任劳任怨,苦干加巧干,深得群众的信任。
1983年,村支书病逝,我意外地当选村支书,当时,我23岁。
那时候村里人多地少又穷,几乎家家都没有余粮,村里每年分的粮食,都要计划着吃,如果计划不周全,就会饿肚子。所以,那时候,入秋后的那段日子最难熬。谁家没有粮食了,都会来我家,让我解决粮食问题,恰好那年雨水少,粮食减产,村里几乎一半的家庭都没了粮食,逼得我进了城,去县城向政府要粮。
还好,我有个战友在政府工作,当他听说了这事后,四处找关系,终于搞到了一批粮食,算是解了我们村的燃眉之急。
进了一趟城,我却看到了一丝商机。城里人的生活并不比我们农村好多少,缺粮,缺肉,缺营养,几乎什么都缺。围着城里转了一大圈子,发现城里还有那种暗藏着的市场,像猪肉、鸡蛋,都在那里交易,况且交易还很活跃。
回到村里,一个大胆的方案在我脑子里产生了,我想到了许多让村民们脱贫的方法,养鸡,养猪。
召集村支部开会,当党员们听到我的这个方案后,大都摇头,这不是资本主义尾巴吗。我们村曾有人搞过这种生意,结果被关机监狱,至今还没有出来呢。
这方案虽然多数人不同意,却也有人支持我,她就是慧玲,我们暗中买来鸡仔,买来猪仔,偷偷搞起了养殖。
猪生成周期长,可鸡却长得快,很快,就能去城里的市场上卖鸡蛋了,这生意特别好做,来多少销多少。
养殖让我们尝到了甜头,正当村民们为大开了一条生路而开心之际,那天,村里来了一辆车,从上面下来几个人,他们一进村,就直奔村委而来。
当他们站在我面前,问了我的名字后,马上有人给我戴上了手铐,把我带到了县里。县里有人审我,说我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我据理力争,村民们又不偷不摸,只不过是在维持生计,怎么成了搞资本主义道路呢?可无论我怎么反驳,我还是被关进了看守所,听说还要判刑。
在看守所的那段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就是对养殖走资本主义道路这一条,怎么也想不通。突然有一天,县里有位大领导审我,让我写一个检讨书就可以放人了。我坚持自己的观点,养殖能让村民们有饭吃,我没有错。那位领导听了,把桌子拍得山响,口里嚷道,本想你是自卫反击战的功臣,想让你一马,你却是一个屡叫不改,真是无法无天了,这样的人,必须严惩。
得罪了这位领导,我知道自己是凶多吉少了,我就每天扳着指头度日子。
那天,听说有人来看我。原来是慧玲带着我的父母来了,父母流着泪水劝我,这书记咱不干了,干脆向组织上写一个检讨书,我们回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我偷偷地看慧玲,她没有哭,而是站在一边沉思。
看到父母那可怜的样子,我真想听他们的话,写一个检讨书承认错误算了。可继而一想,村民们利用自己的时间,搞点养殖又算什么错呢?难道革命就应该饿死吗?我真的想不通,最终,无论父母怎么劝,我仍然坚持自己的原则,毫不妥协。
后来才听说,这是县革委会主任亲自去我家,找到父母,让他们来看守所看我的。
正当我感觉到绝望的时候,却被奇迹般地释放了。
回到家,母亲抱住我抱头痛哭,慧玲也来到我家,她没有哭,而是对我说,我我支持你,我们结婚吧。
虽然有慧玲的支持,可我党支书的位置早已被替代了,慧玲也被人强行清理出了党支部。就在这种情况之下,我跟慧玲结婚了。
既然无官一身轻,我不想年纪轻轻就在那片黄土地里干。1985年,改革开放的大潮便席卷全国。我一边养着猪,一边把把朝街的房子重新开了门。这样,我们家的门便朝街了,我跟慧玲装修了一番,便开了一家门市部,开始经营百货。
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百废待兴,货物还不是特别丰盛,所以,我们的百货店生意极好,刚过了一年,我跟慧玲在百货店里的生意就忙不过来了,我便放弃了养猪,开始专心经营我的百货店。
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一次党员选举,我又被推选上了党支书。有过前面的教训,我本不想干,可经不住镇里干部再三劝我,我还是去了村里,仍然干我的党支书,而慧玲则专心经营我们的百货店。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也准备烧一把火,而我这把火就是想让村民们快速致富,至少不再受穷。
1986年,我听说了一条重要消息,市里要开一条过境公路,经过我们县。有句话说得好,要想富,先修路。我突发奇想,如果这条过境公路经过我们村的话,即省下我们村自己修路,我们又可以利用公路的优势,发展经济。
我去市里,经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开发公路的领导,当我听说路经我们县的过境公路,遇到一些难点时,我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因为,有些村委,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利,想利用市里开发公路之际,捞一笔横财,为此,领导们正愁公路规划无法正常进行呢。
在领导们的介绍下,我来到地图前,发现这条过境路离我们村非常近,似乎就在一条线上,我主动要求这条过境公路从我们村里通过。众领导听了,都瞪大眼睛看着我,有位领导忍不住,直呼,你是不是想利用这条路,想讹我们一笔钱呀。我笑了,这怎么会呢?只要领导提供给我们村必要的补偿,这条路就占我们村的地基,这事我做主了。
没想到,我这个建议,竟然被领导们采纳了,果然,过境路就通过了我们村。
我本以为这是一件为民服务的好事,可没过多久,村民们便围攻了我。他们围住了我家,纷纷指责我,这路的补偿款要低了,我不但要承担这种指责,还有一个村民竟然把我的眼睛打肿了。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动手,只好耐着性子跟村民们讲,如今改革开放,百废待兴,政府修路,就是为了经济增长,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过境公路经过村子的诸多好处,比如,要想富,先修路,我们如果有了公路,就可以发现许多商业信息。
对我这些答复,村民们似懂非懂,村民们看我带伤还这样努力地解释,就自动离开了我的家,这样,我度过了这一关。
不久,我们村的补偿款便划拔下来了。村民们都想把这补偿款分了,我却希望这补偿款留着,以准备村里发展经济之用。
我提出这种意见,也有人支持我,村里专门召开了会议,讨论如何分配这笔资金。几次会议之后,两种分岐仍然谁都说服不了谁。做为领导班子的成员,只好把这笔资金分成两大块,一块分给那些不支持投资的村民,一块留作投资之用,这笔投资,将来按比例分红。为了使这次分配不再有后顾之忧,大家每个人都签了一份协议,留到村委存档。
方案定下来后,款子很快就分配到了那些不乐意投资者的手中了。
一年后,经过村里的公路修好了。由于我们村靠近城市,在我们村公路口,人们自发组成了一个农贸市场,远近的工人、农民们都来这里搞贸易,生意非常红火。
我每天去城里,都会走过那片自发的农贸市场,这里的农贸市场以经营农副产品为主,青菜、粮食、肉食等,当我看到一片繁忙的时候,心中猛然生出一种奇思怪想,我想到了我们那笔款,我们可以开发一个我们能够管理的农贸市场,或许这样的市场会更加繁荣。
有了这个想法,就跟村委里的人商量,我们有地有资金,可以在公路的位置开发一个农贸市场,这样不但会使这个市场越办越红火,还可以解放出一大批人员来搞管理,等我把这种想法讲出来,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他们都同意。
我是一个雷历风行的人,说干就干。恰好路边有一大块闲置多年的空地,我们找好了一家建筑施工队,商贸市场就干起来了。
农贸市场建成伊始,并没有几个人乐意在那里做生意,为了吸引人,我们出台政策,对新进的商户半年内不收任何费用,对那些长期租户,并给予了非常优惠的条件。
这种免费管理的政策,刚开始遭到许多投资者的反对,我们家每天晚上都会有人跟我“谈心”,要求我放弃对生意人的这种福利,那一阵子,搞得我头都大了。那时,慧玲的百货店做得风声水起,她自己忙不过来,还雇了几个人,她一直就不想让我再干这个书记了,慧玲拉我的后腿,这可不是什么好的信号,我直接告诉她,我有我的事业,我的心不在这百货店里,我的心在村里。
我终于顶住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把农贸市场办了起来。半年后,农贸市场规模扩大,有许多村民都加入了这个农贸大军,当然,有许多人还在农贸市场上发了横财。
到了年底,光农贸市场这一块就为村里增加了很大一块收入。分红的时候,原先那些分走补偿款的人就不干了,他们就赖在我家不走,非要对农贸市场进行投资不可。
根据这些村民们的要求,我们召开股东大会,争取股东们的意见。然而,多数股东都不同意,他们自有道理,困难之时,他们不是伸出援助之手,而是把资金拿走了,如今,看着市场好了,反而想投资了,这可不行。虽然股东们讲的对,我却一直在想,少数人富了不叫富,多数人富了才叫富。如果只是我们这些老股东在努力,而缺少了多数村民的支持,将来矛盾或许还会升级,我还是坚持争取全体村民们来做这项工作。
根据综合股东们的意见,给他们做工作,今后,我们的事业还需要做大,还是需要资金,去银行贷款,倒不如利用我们村民们的钱,来搞自己的实业。
经过几轮的谈判,股东们对自己的意见有所松动,我紧跟不放松,拿出了第一个方案,又经过了几次修改,方案终于确定,这样,我们又吸收了许多股东。
农贸市场一战打下来,更增添了我的信心。我们村通了公路,私营经济开始抬头,我四处考察市场,发现不仅机械行业全面高速增长,纺织业、养殖业等都出现了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结合当时的形势,不但是集体企业,私营企业也开始崛起。随着许多企业的兴起,我们村已经跟城市相连了。
城市开始改造,许多企业要搬迁,这大概是一个千载难遇的机会,趁着没有农活,我租上推土车,把平时用不上的凸凸凹凹的土地铲平,针对此事,有人曾经质问我,这土地即不能种地,也没有什么用途,干吗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我明确告诉他们,我要引资办企业。
1990年,就有几家企业坐落到了我们村。其中有机械,有铸造,有锻造,有纺织,有砖窑,有电器,这些企业把我们那些不能种地,闲置多年的土地都用上了。
我看准了时机,也投资搞企业。有那么多企业在我们村落户,光给这些企业搞加工,就忙得不可开交。
我并不满足这种只给别人加工的业务,看准时机,我们也成立了一个工厂,当时,我见电器利润高,便上了一家电器企业,然而,厂子虽然成立了,可即缺资金,又缺人才,还没有业务。没有资金好说,可以集资,缺人才也好说,可以三顾茅芦拢人才,没有业务,才是搞企业最难做的事情。
困难就摆在那里,那段日子里,我们只好自己跑业务,为了省钱,我们自己拿上锅饼和咸菜,围着全国到处转。做为一个农民,我不怕吃苦,最怕那些白眼。有一次,我来到一家企业,可门卫说什么也不让进,我便跟门卫说,跟他们领导是亲戚。
好不容易找到负责的领导,当这位领导得知我说跟他是亲戚时,他竟然大骂起来,看你贼眉鼠眼的样子,还冒充我的亲戚。我不管这位领导说话怎么难听,只要不让我走,就有机会。为了博得他的好感,我开始给他打扫卫生,又是擦桌子,又是扫地。我正干得起劲,门外来了一个人,说今天缺的料来了,车间正加班加点,料没人卸。不等领导说话,我自告奋勇去卸料。那位领导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他的眼光中没有了刚才那种敌意。
整整一头午,我一个人就把一车料给卸完了。活干完了,我累得像条狗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领导来了,中午非要请我吃饭。这是一个接近领导的好机会,我二话不说,从地上爬了起来,紧跟着领导去了一家小饭店。
我要上几个菜,一瓶酒,我又是给领导斟酒,又是跟领导讨近乎,话是开心的钥匙,一会儿功夫,我们便像老朋友一样了。
就在领导喝得晕乎乎的时候,我利用去卫生间的当儿,就把帐给结了。等我们喝完酒,领导去结账时,服务员说账已经结了,领导眼睛望着我,突然把我拥抱到了怀里。
通过这次交流,我跟这位领导成了知己,也得到了我们企业成立以来一份大单,就是这份大单,使我们走出了困境。
后来,我跟这位领导成了朋友。可惜的是,不久,这位朋友身患癌症,后期,他老婆听说了,就跟他离婚远走高飞了。他住院那阵子,医院里没有人照顾,我便专门去医院陪他,因为我知道,他对我有恩,吃水不忘挖井人。
那段日子里,他给我介绍了许多圈子里的人物,这也拓宽了我的业务范围。
到了年底,他病危,是我一直陪他走完了他的人生最后的路程。直到他去世,他只有父母了,父母年事已高,我们单位派人来,帮他安排了后事。
这本是一件平常之事,却收到奇效。许多认识我们的人,都称赞我这种行为,纷纷跟我交起了朋友,我诚实待人,就是这些朋友,帮我度过了一道道的难关。单位没业务了,给我介绍业务;单位缺乏技术时,派人给我们解决技术难题。
经过几年的努力,我们的电器厂越做越大,越做越强。
转眼到了1999年,县政府要把我们这个地方归划为经济开发区,而我们村也变成了工业园,并且抽调去经开区临时管委会,成了管委会主要成员,为经济开发区出谋划策。
这本是一件对全村村民都有益的事情,可村民们却非常抵触,有好几次,村民们把我们家给围得水泄不通,声称政府强行把村子占了,非要我说出一个子丑寅卯不可。我一次次地给村民们讲解政策,村民们非但不听,反而愈演愈烈,有人甚至趁着夜色到来,给我们家敲琉璃,当时我儿子还小,只要看到琉璃被砸,吓得他哇哇直叫,害得老婆指责我是一个官迷,为了一顶乌纱帽,不但连村民们的利益都不管不顾,甚至连孩子都不管不顾了。我只好跟她解释,这是政府的政策,只是村民们没有领会政策的优惠,只要跟村民们宣传到位,他们是会接受的。
为了让村民们接受,我大大小小开了上百次会议,方案改了一次又一次,最终,村民们还是拥护的。一年后,经开区成立,我做为经开区经委的一个领导,为了更好地干好本职工作,我把全部股份退出,
村民们不再种地,然而,他们却成了新一代的工人。
我的头上的确戴上了一顶帽子,可这顶帽子却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却感觉我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为了开发区的发展,每一天都变成了工作日。为了招商引资,我们会马不停蹄地奔赴各地,磨破了嘴唇,给企业的老总们做工作,即使这样,却有人在举报我,随后,我开始接受组织调查。
呆在家里,心里翻江倒海,总是感觉自己非常地委曲。老婆直劝我,趁这次机会,不干了。那段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很多,也的确不想干下去了,因为我吃了太多的苦,对我来说,吃点苦没事,就怕不能被人理解。
直到有一天,组织找我谈话,刚进门的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准备跟组织讲清楚,不干了。然而,当组织说经过调查,我是冤枉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做为一个男人,是应该有担当的,我还是挑起了这副重担。
我在经开区干了20年,经开区经委从几个企业,发展到今天上百家企业,其中的艰难困苦只有我才知晓。当我每天清晨,走进经开区,看到经开区里空气新鲜,工人奔忙着的画面,笑意挂在了脸上,这大概就是我40多年前的梦想了吧。
2020年,我退休了,可我却感觉浑身仍然有使不完的劲儿,仍然在思考着经开区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儿子打电话给我,说他今天入党了,我才突然感觉到,我真的是老了。40多年走的路曲曲折折,有苦也有甜,可想起来,我却是青春无悔。
0388春韭飘香
王贺岭(辽宁朝阳)
我大爷爷像根棍子立在屋檐下,他直勾勾对着西边射来的阳光时,我二爷爷背着洋炮在山林转,刺槐林边看山的小屋,如雪的槐花里时隐时现,屋顶飘着淡淡青烟,屋外漫着野味香。
我三爷爷呢?
1
坝外,盈盈绿色,一村人眼热。
大沟又深又宽,两侧土崖峭立,草树悬空,雀儿攀住细枝颤。沟底下,溪水贴近沟崖往外流,菜地漫开,杨柳林遮住视线。小渠弯弯,流水欢腾跳跃,绕着菜畦唱清歌,或呢喃细语,或佩环叮当。花时不同,素洁的韭菜花,金黄的角瓜花,淡紫的茄子花,白中带紫的土豆花,踏着时令的节奏,跳动在大沟底下。
我三爷爷凝神静气,铁锨锄头做画笔,大沟底下描摹绿色。耐心发芽,寂寞开花,心思附在上面,一芽一菩提。
我上学,每天从坝上走过。三爷爷手提铁锨,弓身从斜坡往上爬,人一露头,大坝被踩在脚下。一老一小,坝上遇见,禅意的世界,纯净,简约,自然。
“快看,野鸭子。”
三爷爷喊出声。从坝外上来,到另一面挖土挡水,站上坝顶,铁锨触在胸前。我们看一沟清水,说水中野鸭。
坝内,一汪清水辉映草木,梳洗云天,水面鹅鸭悠然。云天之中,野鸭子扎下来,缩紧身子水里游,两侧沟崖稍有异动,扑棱棱,翅膀击水声响亮,身子一提,掀翻一窝水花。水在水里,也在天上,天在天上,也在水中。水灵动了村子,透亮了人心。
更多时候,三爷爷守在坝外,俯身和菜地说话。别看沟底流水,沟上沿,两岸人家,水井寥寥,井又深,辘轳摇水,种菜浇园子是梦。三爷爷懂一村人的心思,一把铁锹,一柄锄头,“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坝上往来,放眼盈盈的绿色,准能捕捉到侍弄菜地的人影。
2.
村子夜晚长,我爸领我串门,走过大坝,推开柴门进了三爷爷家。三奶奶面带春风,伸手往炕上拽我,我呢,拚命往后缩。三爷爷见了,拉下脸开骂:
“小王八犊子,都来了咋就不上炕?”
长辈笑骂,嗔怪里饱含着怜爱,乡村动听的母语,声线最悠扬,温度最持久。
土炕上,纸糊的烟笸箩静默着,黑乎乎,光溜溜,方不方,圆不圆,我盯着看,再看三爷爷,不知咋就关联到一起。
盘腿坐上热炕,往事悠悠,三爷爷话头长。旱烟升起来,幽蓝的烟雾迷蒙了屋子。
小时候,三爷爷身子骨弱,十二岁被送进朱碌科弥陀寺,随后到浙江天台山国清寺受戒,法号本立,再回到朱碌科。三爷爷口中的弥陀寺,我听得朦朦胧胧,难有寺的样貌,只记得乾隆三十年所建。
后来,日寇入侵,小鬼子踏碎山河,空门难空,世上再无宁静地。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冒死抵抗,三爷爷无法与世隔绝,弥陀寺里,保护了受伤的抗日战士。义勇军赶走了小鬼子,镇上才太平。
再后来,庙门破,逃回村,入世还俗,娶了我三奶奶过起家常日子。
再后来呢?村子里种菜,和大沟情份深。大沟把村子隔开,一道大坝,连着沟壑两边人家,草树年年绿,麻雀叫得欢。三爷爷说,有土有水有草木,人在村中,还求啥?
夜晚听往事,一段又一段,三爷爷在咳嗽中间,疏放着流水一样的笑声。
禅是一盏灯,一盏穿透黑夜的灯。禅是一席话,一席明了心窝的话。
3.
春夏之交。
坝内引水灌溉,寻一处沟叉,水不够阔,再把水沟加宽挖深,扔下水泵,水管沿着缓坡爬上沟沿,电闸一合,清清的溪水流进田野。挖水渠,架水管,平沟坡,众人嘈嘈杂杂,坝内的水被舞得晃晃悠悠。
坝外,三爷爷挖土挡水,平整边沿,打出菜畦,并不规整的菜地,在锄头铁锹下棱角分明。三爷爷用锄头铁锹绣花。小心下籽,精心施肥,用心填土,静候新芽。菜种得好不好,不用评价,菜地就会说话。新芽探出头,点点新绿,万头攒动,簇簇闪光,惊讶了沟上沟下。
“夜雨剪春韭”,春风春雨里别样清新。韭菜割的第一茬,恰逢春雨,细密清亮的春雨清洗浸润,韭菜翡翠般嫩绿鲜美。新割下的韭菜,三爷爷小秤称匀,一小堆儿一小堆儿,齐整整放在菜畦背上。大地当桌,三爷爷摆了一桌春韭的盛宴。有清新的凉拌,有杂花的小炒,有烫嘴的烙盒子,有透亮的水饺。仿佛一瞬间,村子荡开贫穷,日子变得梦幻一般美好。春韭清香馥郁,大坝内外,沟崖两侧,缕缕韭香飘满一村。那种芬芳,看不见,抓不着,让人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吹哨分菜,声声哨音,满含春韭的清香。
我斜身从坝上滑下,一骨碌爬起来,三爷爷笑呵呵迎着。平时,菜地不欢迎杂人。小孩子不管不顾,脚下没准儿,手上也没准儿。深一脚浅一脚中,蹭一个茄包,掳一绺韭菜,胡乱往嘴里填。三爷爷假意嗔怒,扬起锄头,黑着脸吆喝,把人吓跑老远。
唯独分菜的日子例外。暖风灌满大沟,冬末苦寒散尽,草木生芽长叶,绿色明人眼亮人心。三爷爷不愿破坏春天带来的好心情。大人孩子也格外小心,放缓脚步,加倍珍惜三爷爷的苦心经营。轻轻踏进湿润的菜地,像走进三爷爷潮湿的心里。
禅是一颗芽,一颗嫩了光阴的芽。禅是一脉香,一脉穿透日月的香。
4.
三爷爷种菜,有诗里劳作的艰辛,未必有诗人的恬静惬意。
黄叶飘零的晚秋,三爷爷有难。家里缺柴烧,三爷爷把山下野地有些朽烂的槡木疙瘩挖回来,晒在房前,预备冬天生火取暖。都知道枯木不发芽,但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三爷爷一下成了大恶人。
人被推搡着带走,槡木疙瘩挂在脖颈上,锣声撵着。游走于街市,我们村的人,谁都不去凑热闹。有水的村子,水浸润着,心都是软的。有水的村子,水映照着,心都是亮的。
暮色苍茫,三爷爷踉踉跄跄进柴门,狗不叫。脱去外衣,血印子一条一缕,苦了三爷爷。外面天黑了,秋夜的风吟唱凄凉。
里屋地上挤满人。三奶奶手忙脚乱,串着缝抹眼泪。众人蹙眉苦脸,望向躺倒炕上的三爷爷。三爷爷不看自身伤痕,疲惫地看着满屋子瞅他变了形的脸,平静的目光,慢慢移过每个人,不说话,又像说了许多话。
佛说,人生祸福相依,笑泪交织。佛又说,心若计较,处处都有怨言;心若放宽,时时都是春天。类似的话,平常素日三爷爷常提。夜晚的禅音,写进三爷爷的眼神里。满屋人前来宽慰三爷爷,反倒受了三爷爷的宽慰。
我不知道,三爷爷种菜的间隙,怎样仰起脸,看高高的土坝,看坝顶来往的行人,看马车摇动铃声驶过坝顶。风里雨里,苦着甜着,笑着泪着。情思万缕,埋进劳作的沉默里,万语千言,浓缩成匆匆的一眼。一眼也柔情。
5.
种菜是一场修行。
我三爷爷种菜,那些水听他调遣,让它急就急,让它缓就缓。那些土听他使唤,挖几锨,扬在低洼处,让它长啥就长啥。鼓捣鼓捣,大沟就有了颜色,村子就有了香气。那些绿色,牵动坝上的脚步,引来满村的欢喜和敬意。耐心发芽,寂寞开花,心思附在上面,用心去做,一芽一菩提。
许多人奋力修行。
1983年,坝外沟底的菜地分给各户,每家一小块。起初,人们稳住性子,拉开架势,亦步亦趋,学我三爷爷。栽蒜粒,抽蒜苗,打窝子,种角瓜。时候长了,耐性挫败,人急眼了。也难怪,有了自己的土地,心跳得急,谁还能稳住神儿?
图省事,往往土豆一季,白菜一季。“清明前后,种瓜种豆。”入伏后,匆匆刨出土豆,急急地种白菜,菜畦没我三爷爷打得细致。“头伏萝卜二伏菜”,菜长到老秋,霜降天凉了,砍倒运回家。
大沟底下,我爸用驹绳拢结实,一头一捆挑上肩,白菜是水菜,抻得扁担吱吱叫。菜从我妈手里过,晾晒干白菜,大缸腌酸菜,留出新鲜菜。秋风割,秋水浸,我妈的手指裂口子,小嘴张开,鲜红的嫩肉露出来,回弯处的口子长合慢,红血丝针一样扎心,痛得她苦着嘴角丝丝吸冷气。天地苍黄,雪白的菜帮,鲜绿的菜叶,水嫩的清新,用力击碎惨淡的秋冬。
清清的水流跳动着花开花落,弯弯的小渠旋转着四季轮回。菜地两侧,土崖峭立,沟壑纹丝不动。一道大坝,连着东西两边人家。高高的土坝,长长的土坝。
禅是摇曳的春和秋,禅是不变的冬和夏。
6.
去村十五里,沉寂的弥陀寺重修,人们纷纷捐钱捐物,大红纸上的名字聚成响亮的呼声。我们村也被搅动了,循着水流,镇上来人,寻访我三爷爷。
来人进到村子,醉在大坝上。草木乡村,多有雷同,我们村也没啥两样,只有大坝像一座丰碑。铁锨镐头舞动日月,村子闪耀着质朴和善的光芒。经年久长,坝顶上泛着青光,东来西往的脚步舞在半空,砸在坝上,岁月被踩得结结实实。
大坝一侧,燕子水上穿梭,足尖轻点水面,圆圈圈一层层扩开。大坝另一面,峭立的沟崖上,草树悬在半空,雀儿飒飒飞来,捧着细枝颤,叫声清亮。明丽的春日,大沟底下,三爷爷种菜,他把自己种成嫩绿的菜芽。
来人描述重修的弥陀寺,言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三爷爷环顾一沟,每一棵菜芽都仰脸注视他,每一滴水都轻声和他说话。
镇上人执着,几次三番来访。弥陀寺鲜活了:云天之下,松柏苍翠,重重殿宇,青瓦飞檐。三爷爷感念刘关张,感念诸葛亮,感念三顾茅庐的真心诚意。不捐钱,不捐物,捐人。一念起,挡不住。
情之一字,不动不伤。三奶奶不舍,扯住衣襟不撒手,一辈子了,放得下?大沟两岸人家,夜半窗明,一村人睡不着。月亮在房前屋后转,星星熄灭又点亮。禅是一弯月,一弯清亮亮的月。禅是一颗星,一颗湿漉漉的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三爷爷辞别泪水涟涟的三奶奶,惜别大沟隔开的村子,连着两边人家的大坝,坝内的水,坝外的菜,逢人赔着不是,话语缠绵,脚步迈不开。三爷爷去搭台,去唱戏,穿过杨柳林,重返朱碌科弥陀寺。
7.
我在镇上教书,眼见着街市日渐变化。残损的青石板路退去了,平展的柏油路铺开,低矮老旧的房舍不见了,明丽的小楼沿街相连。鲜衣怒马的少年,淳朴和善的翁妪,欣然从街面走过。一家家粮铺开张,五谷之花开在315省道两侧。杂粮之乡的美誉,像喷薄的朝阳,把镇子照亮。
我三爷爷捧一颗云水禅心,古寺里种文化。弥陀寺在我身边,穿过巷子,我去寺里探望。
伫立寺前,光阴似乎在这里静止了。眼前耸起两棵石质盘云雕龙旗杆,两尊石狮匍匐两侧。流云,盘龙,雄狮,线条流畅,形象生动,栩栩如生。一道红墙锁尘烟。钟鼓楼青瓦飞檐,墙内左右高悬。寺院中央,层层大殿排开。院内松柏,苍翠的姿容,红墙掩不住。遥想从前三爷爷口中的弥陀寺,似乎就是这样。
从鼓楼下侧门进入,脚步轻轻。寺内,苍松翠柏沉静依然,不受季节左右,枝枝叶叶,彰显岁月的风骨。我知道,那些树灌注了绿的精神。走过两重殿宇,大雄宝殿西侧,禅房幽静。
三爷爷打着绑腿,身披袈裟,端着手,手腕悬着念珠。剃度的光头,让我想起早年炕上的烟笸箩。佛门净地,一念冒头,赶紧缩回去。“禅是一潭水,洗净尘世的沙。”三爷爷面容清矍,慈眉善目,通体释然。明净的眼神,让我立刻看见坝内那汪包容云天的清水。
我的世界飘满春韭香。
我听到三爷爷站上坝顶说野鸭,听到夜晚串门亲呢的笑骂,听到分菜的声声哨音。我看见春韭摆在菜畦背上,看见三爷爷站在菜地迎着我,我看见一个秋夜,三爷爷平静地注视满屋子变了形的脸。
几朵水花半片语,
两方世界一童心。
春韭芬芳桃源意,
秋叶凝寒不染尘。
离开时,三爷爷飘然起身,目送我出门。我回身,弥陀寺门联正入眼,“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耳边钟声轰响,浑圆的钟鸣飞下钟楼,震荡四野,撞击心扉,袅袅余音播向邈远。
朱碌科,弥陀寺以外,红色文化掩不住。“义勇军的摇篮,国歌发源地。”鲜活的教材,滋润着拔节的少年。在聂耳广场,聂耳雕像身后,巨幅的《义勇军进行曲》曲谱,望一眼,雄浑的乐章在胸中激荡。战火硝烟弥漫,喊杀声震天,跃进的身姿前仆后继,血肉筑长城。硝烟散尽,而今,飞扬的五线谱化作广阔田畴,跳动的音符变成生机蓬勃的五谷,四野翻滚层层绿波。
我三爷爷是绿野中的一颗草芽,是大河里的一朵水花。舍小家,顾大家,说着容易做着难。走一步,靠勇气,走下去,是情怀。古寺是另一方菜地,打理寺院,潜心礼佛,存善念,施善行,守护寺院,像守望坝外的菜疏。古寺是另一汪清水,村里村外,水别无二致,涵养天地,润泽万物。上善若水。
红尘滚滚,痴痴情深。每逢朱碌科集日,村里人不忘看望我三爷爷。穿过杨柳林,踏着潺潺流水出村,心中的桥,连着善良美好。
日子变了,人心没变。如若,许我一片时光,我想种一畦春韭,掬一捧馨香,呈给多情的岁月。
0579和邮递员往来的日子
任青春(黑龙江杜尔伯特)
一
记忆中,我见过第一个穿“官服”的就是邮递员,穿一身深绿色制服,戴一顶深绿色的大檐帽,脚穿绿色胶鞋,骑着深绿色的自行车。自行车上挂着两个绿色的挎包,很大,横跨在后车座两侧。挎包里面总是装满报纸、书刊、票据、汇款单之类的东西。在我的印象中,邮递员使用的雨伞、打气筒都是绿色的。像草原,像绿叶,像树木,看着清新、爽气。后来我长大一些去县城,看到县邮电局的办公楼装饰也是绿色的,门口的阅报栏、邮筒都是绿色的。绿色是邮电局的职业色。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松嫩平原一个偏僻乡村度过的,如果没有邮递员,我怀疑这里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负责我们村的乡邮员叫杜光辉,平时大家叫他小杜,他是一个腼腆而又朴实的小伙子,见人一说一笑的,见大姑娘没说话脸先红。他到村里的时间大约是在上午11点左右。他从西北县城的方向来,进村第一站就是村西的村委会(那时候叫大队部),自行车铃叮铃铃一阵响,那就是他来了,先给大队部送去报刊和书信。村里的人,有家人在外地的听到铃声马上就等待在大门口,看看有没有自己家的信。那时我的两个哥哥都在外地当兵,一个在重庆,另一个在沈阳。父亲经常在外面,母亲听到铃声就早早地等候在大门口,她是多么地盼望有哥哥的来信啊!稍大一点,我就接替母亲,等候在大门口迎接小杜。小杜比我大15岁。
有一次,小杜去大队部,正赶上大队干部们出去,开会的开会,下屯的下屯,铁将军把门。小杜到我家的时候,递给我一封信,我看地址是二哥从重庆邮寄来的。我拿着信刚要进屋,小杜扭扭捏捏地对我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问什么忙?他说大队部锁门呢,报纸送不进去,你能帮我转交给他们吗?我说当然能,小杜就把一大摞厚厚的报纸、杂志捧给我,里面还有几封信件。我庄重地抱回了家。那时我还没上小学,但在读师范的姐姐的帮助下,已经能认得很多字了,读书读报不成问题。我如饥似渴地把报纸打开,《人民日报》、《黑龙江日报》、《红旗》杂志,我像久旱的大地遇到甘霖一样,贪婪地读起来,遇到不认识的字,我就翻《新华字典》,从头版头条到报屁股,一条不落,全部看完。没有广告,只有加黑的语录和其他重要新闻。要知道,那个年代,文化生活比贫困的物质生活更贫瘠。除了从广播里收听样板戏选段和偶尔能看到一场老掉牙的电影以外,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在那些报纸内容里,我最喜欢的还是副刊,那年代的报纸副刊五花八门,丰富多彩,相声小帽、二人转、单出头、拉场戏、小快板、小戏曲,什么都登。现在回想起来,我就是那一时刻爱上文学创作的。
从那以后,小杜知道了我的心思,每次除非有挂号信或者汇款单,他干脆不去大队部了,把报刊直接交给我,我看完后再给大队部送过去。这得益于我父亲是大队民兵连长,算是正经的村干部,队里默许我这样做。那一时期,我在报纸副刊上阅读到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这为我后来的阅读和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后来两个哥哥都先后复员回到了地方参加工作,母亲不再盼望信件了。但我的习惯已经养成,我和小杜成为了忘年交。有好几次,他送信到我家,正赶上大雨倾盆,躲在我家避雨,赶上我家吃午饭,我和父母亲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吃饭。起初他不同意,说邮电局有规定,不许在服务对象家中吃饭和收受他们送的礼物。但在我们一再要求他,他还是在我家吃饭了。
小学毕业后,我去县城读初中,在学校住宿吃食堂,大多时候是一两个月回家一次。这期间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是靠小杜帮忙,他帮我往家捎回书信,再捎回来家里给我的粮食和咸菜。
二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如父母亲预想的那样考高中,然后参加高考。那一年,我和高中毕业生一起参加了技校的考试,并且轻而易举的考取了拜泉技工学校。在外求学的日子里,我结识了拜泉县邮递员小康。那时大家都往家里邮信,也接收家里的来信。别人接到信在手马上就走了,没有人和邮递员多说一句话,似乎他送信就是天经地义的。只有我经常和他聊,而且越聊越热。
鸿雁传书的日子,我们都盼邮递员来学校,他会给我们带来家里的消息。我们也通过他把我们在学校的情况告诉家里面。我们都称他为“绿色天使”。我甚至一度想象将来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一名邮递员,给别人带来希望和快乐。
1982年12月,我技工学校毕业,分配到一家汽车队当汽车修理工。家在农村,我又过上了吃食堂住宿舍的生活。此时小杜已经调回县里,负责我们单位那个区域的报刊投递工作。我们又打上了交道。那时,刚刚改革开放不久,文学迎来了繁荣的春天,文学报刊杂志如雨后春笋一般应运而生。买书、订杂志成为了我生活费以外最大的花销。我订阅了《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杂志,平时,如饥似渴般的阅读这些书刊。因此,不仅仅是盼家书,杂志要送达的日子里,我也焦急地等待着小杜。特别是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更是少不了小杜的帮忙。那时投稿都是邮寄信件邮件,短稿子信封就能装下,长稿子需要档案袋那样大的信封,稿子装进去粘贴封口,不用贴邮票,在信封的一角剪一个小口,写上“稿件”二字,就邮寄出去了。到年底,各报刊与邮电局都是“邮资总付”的。每一份投出的稿件,我都要做记录。计算投稿时间,如果三个月没有收到用稿通知或者是已经发表稿件的报刊,就可以再转投寄别的报刊。因此,小杜在我的心目中就不仅仅是绿色天使了,他简直就是我的贵人。当那叮铃铃清脆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我迅速从车间跑出来,来到他的自行车前,如果没有我的信件,他会歉意地一笑,然后把报刊放到单位收发室报箱,就骑自行车走了。如果有我的信件,他会灿然一笑,很动人,然后不慌不忙地拿出信件口袋。我揣摩着那些口袋,如果是大的,里面鼓鼓的,大多不会是退稿信,是杂志发表了我的作品,寄回了样刊。大多是一本,偶尔是两本或者三本,我急迫地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杂志,迅速翻到目录页,急切地找寻我的名字和作品标题。很快就看到了我的名字和作品标题,此时我的心里像装满了蜜一样,甜得一丝缝隙都不透。
一个周六的中午,单位发了行车修车吨公里补助奖,我们的生产任务超额完成。领导一高兴,给我们放了一下午假。家在县城的都回家了,我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地呆在收发室。外面下着大雨,我想,今天也许小杜要晚来送报刊了。正想着,叮铃铃的铃声就响起来了。我把小杜拉进了屋里,小杜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从脖子一直到脚,几乎没有干松的地方。他的雨衣被他包裹着那个大大的邮包,他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我说你这样是要感冒的。他笑笑说,邮包里都是报刊,还有你的汇款单。他解开雨衣,拿出来我单位的报纸,我代替收发员盖了收发章,签收了。他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说,你们单位是最后一家,今天的任务完成了。说完,他递给我一个大纸袋,还有一张汇款单,汇款单上写着105元,这在当年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要知道我一个月工资才60多元。这笔稿费是我一个1万多字的短篇小说的收入。我撕开了那个大纸袋,是一家省级文学杂志,翻到目录页,看到了小说标题和我的名字。我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了,为了登上这个杂志的目录,我整整苦战两年,终于如愿以偿了。小杜要走,被我拦住了,我要请他吃饭。就像当年在我家避雨吃饭一样,他推辞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那天我请小杜吃的是涮火锅,当年是很奢侈的。7块钱锅底,带一盘羊肉片,我又要了一盘羊肉片,二斤羊肉片,些许青菜,一瓶白酒,我们俩吃得沟满壕平。席间,我们从乡村聊到了县城,从我当年看报纸副刊,到现在阅读大型杂志。时光都从指缝溜走了。时代的变迁,在潜移默化中就走过来了,物质丰富的同时,文化生活也极大地丰富了。我们都是时代发展、改革开放的受益者。
三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邮电局改成了邮政局,又分出了一个电信局。时代变革、社会进步速度太快了,人们有些跟不上步伐。邮政局的业务早已淡出了绝大多数人的视线。没有人写信了,没有人汇款了,也几乎没有人订杂志了,连各单位公费订的报刊都减少了——只保留了必不可少的党报党刊。似乎邮递员这个行当也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职业。小杜早已变成了老杜,而且已经退休。他的儿子叫杜雨露(他叫光辉儿子叫雨露)也在邮政局工作,也是投递员。
我虽然依然从事写作,但情况已不同。写稿早已不再用笔,电脑打字代替了手写。投稿通过邮箱或者QQ,有时甚至是手机就能投稿。发稿费不再用汇款单,而是用银行卡,往卡里打钱。有时编辑直接就把稿费打到作者微信里。邮寄样刊是通过邮政局的快递业务,不是传统意义的邮递员投送。但我还是与小杜(姑且把杜雨露也叫作小杜吧)有一点业务联系。尽管电子期刊盛行,人们喜欢快餐式、碎片式掌上阅读,我还是喜欢读纸质书,每年依然订阅一些文学杂志。当年那几大名刊我一本没落的都订阅了。这个仍需要小杜来给我投送。我不知道,如果将来有一天纸质书籍不订阅了,我还会不会与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邮递员终止业务往来?
现在,没事的时候我还是约杜光辉出来吃饭,有时是火锅,有时是炒菜。他70多岁,我也快退休了。我们俩一瓶白酒,会喝得一滴不剩。席间,我们俩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啥都聊。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报刊、投稿和杂志,这些都和邮递员有关。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杜光辉的记忆力超级好,多少年前的事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能背下来每一本杂志的创办地,是月刊、双月刊还是季刊,甚至杂志的邮发代号都能记住。说起这些事情他如数家珍。当我说到某某杂志已经停刊,某某杂志改版后是个什么样子时,他唏嘘不已。他也给我讲,当年邮递员送信送报纸都是骑自行车,现在在城里是用有车蓬的电瓶车,到乡村是开客货车去。真正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虽然时代发展太快,让我们眼花缭乱,但我还是坚信,邮政局职能不会消亡,邮递员的职业也不会消失。虽然回忆往昔我们会感慨不已,会惋惜一些美好的事物的消失,但社会发展进步是必然的,也必然要牺牲一些美好的东西。尽管我们难以割舍,还是要端起酒杯,与这个伟大的时代干杯!
0344品读大峪沟
封期任(贵州兴义)
1
大峪沟,与远方的草原、牛羊融为一体。
一列春天的动车搭载热爱自然的人群,通往这天空之镜。
清浅的时光在这里打个逗点,雨霁飞虹的水,滑过峥嵘的怪石。
温柔以待的不仅是从断崖顶端凌空飞泻的水,更是银帘悬挂下的芨芨草木。
温柔以待飞泻的阳光、滴水的飘雪,构成一个纯净的世界,美的不可方物。
——将头发梳成三根粗粗长辫子的藏家女子,身穿三格毛民族服饰,将爱美的光环举过头顶,举成千年的高度,追求理想的生活。
2
追求三格毛服饰,这藏族古代服饰的“活化石”赋予的美。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荣光里,感知藏族服饰的文化命脉。
感知藏家女子爱天空的湛蓝,爱大地的翠绿。
感知藏家女子身着的三格毛服饰,彰显出一个民族崇尚自然和天人合一的审美情怀。
藏家女子天生爱美,她们爱美的三格毛服饰,在温暖、湿润的地方,牧放心灵。在洮河南北两岸,用农耕和养殖创造美好生活。
藏家女子爱美,她们爱长袍和马夹组合而成的三格毛服饰,在两边开叉的特色服饰上系上一条丝绸腰带,寓意富裕的生活。
这些觉乃妇女和少女,身着三格毛服饰,在雪山环绕、江河奔腾的世界屋脊上繁衍生息。
我很想为独具魅力的三格毛服饰作赋,又恐语乏词穷,亵渎了这一藏族服饰的纯净和美。
我只好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身穿三格毛服饰的藏家女子,跳着觉乃锅庄,魅惑朝圣的脚步,在层峦叠障的神韵里穿梭。
与清澈的大峪河水一起,牵起千年情丝,诉说卓玛拉措的爱情。
3
黄昏的羽翅驮远了群山和雪,留白处,却有欢喜和丰润,舞动人间水墨。
以一条沟的名义起誓:大峪沟,源自首曲黄河,流淌着龙的血脉。
一沟九支,九支呈扇,绘制山河剑心,绘制锅庄和牦牛,绘制大峪沟的草木、众生与天地。
大峪沟,流水成韵。有战国的斧钺碰撞、烈马的厮杀。
有飞将军李广的带羽之箭,射穿顽石的雄魂。
有飞鸟,在原始森林里高歌。
有臧家阿爸阿妈的热情,点燃生涩的岁月。
4
大峪沟,蓖麻、苍松和翠竹的葳蕤,蓊醫着裸露的石山。玉米、谷子和黄豆的果实,喂壮万千生灵的魂魄。纹党、当归和蕨菜,以及山菇绕山的香馨,氤氲大峪沟的黄昏和黎明。
氤氲大峪沟的三格毛头饰,异彩纷呈,隐喻了藏胞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沙茹帽,呈圆形,像一个球冠,戴在藏胞的头上,防护烈日暴晒。
俗称“珊瑚斑玛”的徐如斑玛帽,总是亮相于节日庆典上,成为一道风景,惊艳眼眸。藏胞们娓娓道来的,珊瑚头饰是“拉”的头饰,“拉”是高居天上的神,戴上它,可以带来幸福。珊瑚的大小成色,还是家庭财富的象征。
窝窝帽、烟筒帽,做工考究、精美,天冷时御寒,天热时防晒防风雨。
林林总总的三格毛头饰,炫彩了时光。
5
“南有九寨沟、北有大峪沟”的美誉,融入欢声笑语的柔波里。
放纵的情感,随大峪河的碧水奔腾。
来一次邂逅,在高山草场牧放牛羊,不,牧放心灵。
尔后,坐在宁静的农家田园,收割一份闲情。
这样的时候,我看到了梦里的自己,迎娶了甘南的一方温柔。
我决定做大峪沟一根安静的草,静静地生,静静地长。或许做大峪沟的一朵水花,将一纸神祇递向遥远。
6
这是上苍造化的风景,还是时光赐予的丰盈。
我不想去分辨,也无从去分辨,只想在大峪沟崖岩之间,听古刹旗步寺的钟声,传来一道福音,庇佑一方山水。
只想看缭绕的香烟,携带宁静祥和的气息,讲述格鲁派旗布寺的古老和神奇——
旗布寺,走过明清的行廊,将一颗禅心交给大峪沟,参悟生命的起落,赐予藏家人所有美好的事物。
数百年来,风雨斑驳了光阴,剥蚀了岁月,而旗布寺,仍在风雨之中保留慈祥和悲悯,赐福于大峪沟的草木、牛马和羊群。
旗布寺,每一天都用坚韧的檐角,刺穿天空的皮肤,在云彩零落的瞬间,问鼎苍穹,护佑远走他乡的人群。
旗布寺,缓而沉的木鱼声,穿透篆文、经书的册页,将尘世的思念和牵挂,递进烟熏火燎里,救赎怯懦的生灵。
在这里,如若闭眼,就能梦见青鸟飞过禅意的天空,一遍又一遍浅吟活佛先後两次赴藏,迎请佛像、经典、佛塔赐福一方的古老传说。
浅吟宽阔平整的草滩,成为卓尼人浪山娱乐的福地。
浅吟挺拔峻峭的三角石寺峰,投下一串串五彩缤纷的光环,加冕于大峪沟的头上。
7
我索性随一头牦牛狂奔在草场,驮来一道福音,喧响在大峪沟,这天空之境。
抑或,衔一枚绿色的焰火,点燃一块冰凉的生铁,暖和岁月薄凉。
抑或,穿过层层叠叠的山岩,擎着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划破远山和时间的皱褶,蓄积无尽的光芒,点亮黯然的路。
抑或,用纹党、当归、蕨菜、山菇的乳汁,滋养着单薄的身体,茁壮羸弱的灵魂。
最后,避开浅壑薄冰,用一池淡蓝,澄澈了影子之外的寻找。
8
大峪沟,就是这么纯净。
时间在流淌。
汩汩流水,冲出褐色的裸岩,将一座山犁出山涧。
山水的金曲,草木的和弦,鸟鸣的音符,飞翔的岚云,一切钟灵毓秀于大地,绵延不绝地奏响人间梵音。
大峪沟,富水长流。
绿里透红的山楂果,鼓起了大峪沟人的腰包,滋养出蓬勃的生命。
黄里泛金的柿子树,以其独有的香馨和甜润,染红了苍茫的大地。
润肺养心的金银花,从石缝里长出盎然的生机,春天的热望……
大峪沟,欢声笑语塞满五彩的果园,流韵的水塘。
大峪沟,歌声在飞,彩云在飞,果香在飞……
9
这是肺腑的呼吸。
这是生生世世的缠绕。
这是畅饮天然氧吧的开怀。
接受一座山的慷慨吧,当浑浊一点点散尽,透明的翅羽在旋冲中一再加速,奇迹就在这里呈现——
力量和美,在命运的转折中,又一次升腾,诠释奔腾的意义。
奔突而来的河水,钻透嶙峋的岩石,站成一道永不发霉的风物。
不断咆哮的涛声,迫使本就安静的水草,摆动着身躯,与闲游的鱼,浅唱一首藏歌。
10
多少年了,大峡沟一直奔腾在甘南腹底。
水静,流深。
风一吹过,便投放一个沉默的影子,在时光之外。
热爱自然的人群,来不及环顾陡峭的山坡,嶙峋的怪石,心随一湾河水踏浪奔流。
打马而来的风,驮起过往的云雾,绕过云崖。
彷如一条金腰带,抱紧群山,抓牢黄河的衣襟,诠释着奔腾的意义。
坍塌多年的神迹再现。
灵魂的重量,呈現在扑腾不息的时光里。
11
那只苍鹰的鸣叫,来自胸腔,拯救了草的孤独。
大山之外,刨出稀罕的泉眼,滋润着草木。
山峰的影,与山风驱动的脚步,像齿轮旋转出碧蓝的美学。
散落岸边的构树与灌木,预约一块岩石,赴一场盛宴,做一个醉客。
抑或,做一块石碑,镌刻甘南人那些烫手的历史。
——横空而过的鸟影卓约。
12
与老子讨论道法自然的哲学吧。
飞鸟衔走的沉寂,伸向苍远。变形的山风带来几片晚云,覆盖云崖。
渔歌唱晚,大峪河铺开的水浪,洗涤蒙尘的灵魂。
邂逅大峪沟,明晃晃的阳光,赶走了忧伤,驱散了愁烦。
阴坡山,在葱郁的林木里,与百鸟一起呼吸新鲜的空气,淘尽内心的杂尘。
阳坡山,在茵茵草地,听山花一朵一朵地开,一朵一朵地放,馥郁着打蕨菜的女人唱着歌谣,探寻时光静美的原意。
羚羊、鱼儿、苍鹰,等待一场曲殇流水,洗净时光神龛。
等待灵性的树木,撑破泉水尘封的心空,与云霞在山谷,轻漾幸福的微笑。沟通人与自然的共生共荣。
与大峪沟来一场无拘无束的约会吧,接受神灵赐予。
13
谁的慧眼那么精准,只一瞥,就能测量出山的雄壮、水的恢宏?
透过河水的阳光,梳理着时光鬃毛。
明澈的天空,倒大峪沟不可思议的蓝。
14
昭告:一次奔腾,就是一次超越。一次吮吸,便有山的厚重和水的深沉。
大峡沟,纯洁而明亮。
坚持的内涵和质地,任江风一遍遍舔舐绿色的火苗,一窜一窜的,像胸腔里按捺不住的那阕词,惊叹于:翠绿的生命,从这里开始。
一只神性的手,从草木里伸出,捡拾漏失的哲学,将千百年的沉默,写成一阕遗世绝美的清辞。
15
——苍翠的草木,像一支素笔,删改着黄昏病句。
黎明的俳句,从潮湿而新鲜的空气里奔突而出,蓊翳齐静的天空,和时光晕染的高原。
静坐阿角沟,看水无数飞泉流瀑在四千多米的悬崖峭壁上蹦极,体悟生命的要义,所有的落寞和感伤,都在麝鹿啜饮的意境里衍生出如雪的山、入画的雪。
光阴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浪漫的花海旅行,将一切愁烦消融。
与大峪沟萌发的草木、啁啾的燕雀撞个满怀。山的骨骼和水的魂魄,便在云雾中缭绕开来。
尘嚣,自此消隐。
皈依,成了不二选择。
16
在大峪沟,我像一匹野马,长鬃飘扬,铁蹄生风,哒哒蹄声回荡在辽远的长空……
风霜与我为伴。
闪电与我同行。
任性的奔跑,潇洒的欢唱,我像一只羊亲吻着草原的芬芳……
草香,浸染我内心的苍茫。
17
穿行大峪沟,雀鸟的歌声穿过草甸。一串神圣的预言,从苍鹰的羽翅上弹落。
藏胞兄弟决绝而又伟岸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在历史与现实交替的梦幻里,兀自美丽、兀自独立。
18
淅沥的雨声,撩拨着上古琴弦。
多变的山水,玄幻着山清水秀的笔墨。
山川,澄碧甘甜。
天空,镜子一般,照见大峪沟的雪。
19
我决定,静下心来感悟生命。
在没有雾霾的天空,写下信仰和自由的散章。吟诵冰雪风情。
吟诵大峪沟这纯净无暇的世界。
吟诵馥郁的草木,打磨一阕时光书页。在那群苍鹰洒下的啼鸣中,随藏家兄弟跳一曲锅庄。
一个侧目,一个转身,便捧出彩色的风,在层次分明的山水里,倒挂天空的蓝。
倒挂藏家姑娘的笑靥,随藏歌舞动。
20
时光,慢了下来。
山神,睡着了。
大峪沟,却醒着。
醒在一头牛的行走里,将蓝天、白云、芳草、牛羊揉捏成一幅人间仙境。
我的思绪,飞到水墨丹青里,赴一场山水之约,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牛群羊群,演绎激越和澎湃。
演绎的一只苍鹰,掠过山崖,释放沉郁的情绪,将高原岩石的思想和情感雕琢成阳光刻度。
雕琢成这个世界的稀缺。